28.四万宫女泪(1 / 1)

翌日, 清辉普照大地,一缕晨光映在贺知章的脸上,让他睡得有些不安稳。

长乐坊内,勤快人家的娘子早早提了木桶出门来取水。人刚到水井跟前, 发现井槽口上栽着一只小老头儿, 怪叫一声跑了。

贺知章惊醒, 伸长了手臂唤:“先把老夫救出去!”

然而那娘子早已跑远,只剩一只木桶风中滚来滚去。

七娘也起得很早。

谁叫她半夜三更睡得正香,八卦小积分就加了50点。小女郎担心着贺家阿翁的身子骨, 坊门一打开就溜出去了。

七娘一边穿越东市,往长乐坊那头跑,一边忍不住算起账来——

师父的八卦当时才十点积分;孟浩然的好一些,给了二十点;裴稹阿娘武氏与李林甫的八卦问了两个问题, 因而给了五十点。

这些,都抵不过贺家阿翁一个醉酒八卦?

竟然一下子就加了五十点诶!

七娘有些暗戳戳地小欢喜, 转头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十分可耻,对贺知章愧疚起来。

等她奔到了永乐坊, 正想寻个人问问礼部侍郎家往哪走, 就瞧见坊内的金吾卫正围了一口水井清场, 里面四五个京兆府胥吏喊着号子在“拔萝卜”。

七娘凑上去一瞧, 贼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这不就是贺八郎嘛!

小丫头从人缝里挤进去,嚷嚷着:“让我看看贺阿翁, 他是我阿翁!”

原本想要上前阻拦的胥吏听到这话, 都收了手, 齐刷刷看向井口中一醉成名的礼部侍郎。

贺知章一大早惊动了京兆尹,自知要成为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料,还能乐呵呵伸出手安慰道:“贺阿翁在呢, 七娘不着急,来阿翁这里。”

七娘迈开小短腿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您要使劲儿啊!”

贺知章横躺在井口上,听着这话怪怪的。

很快,胥吏们在井缘与贺老接触的地方垫上一圈布条,保证他不会因为拉扯磨伤,这才开始从四处一起用力,七娘也“嘿呦嘿呦”地帮着忙,总算是将贺知章给抬出井口。

虽说已经入夏,可贺知章上了年纪,在这地方睡一夜,身子骨还是有些受损。早有人去通传贺家前来接人,这会子将人小心翼翼抬上驴车,也便回府去。

等晚上李白下值回家,这件事已经在长安城上下传开。

连陛下都过问起来礼部侍郎的身子状况。

李白落座喝了杯水:“好在贺兄一向人缘不错,醉酒这点小事,也没人会刻意去针对。就是陛下碍于御史台的谏言,觉得礼部侍郎当为礼仪表率,改授他做工部侍郎了。”

李白顿了顿又问:“你今日可好好去弘文馆读书了?”

七娘知道贺知章没事,这才有了笑脸:“当然去了,我还挨了李谨博士一顿批评呢。”

“……那你还挺得意。”

李白对挨批这种事情看的没那般严重。七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有自己的章法准则,比许多不懂事的大人还强,就算偶尔调皮也会顾及他人,能犯什么大错。

他猜测:“你读书又歪解了哪句话?还是,哪个字写错的离谱?”

七娘被猜透,垂着脑袋越说越委屈:“不过就是错了一个字而已,李博士大发雷霆,还要我抄书三遍。我才不要抄呢!”

“什么字啊?”李白笑问。

“斯人已逝的斯。”

“写成什么?”

“……脚人已逝。”

李白一口热茶还没咽下去,当场喷出来。他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字做评价。

“该。”

七娘不开心了,还想寻由头逃避三遍抄书,便听李白又道:“今日陛下还说了,本月晦日之前,要去渭川行猎①,朝中五品以上官宦家子弟都要去草场上看马伎②,陛下特许我同行。你若这几日乖乖听弘文馆诸位博士的话,我就带你去。”

七娘喜上眉梢:“马伎!是在马背上杂耍的那种嘛!”

李白点点头,都不用张口说什么,七娘便绕着他转圈圈:“阿耶放心,我这几日定然是最听话的!”

说完,还主动跑去抄书了。

七娘果然说到做到,直到本月晦日之前,弘文馆内都没再闹出什么动静。

四月二十五,渭川平原上风吹草低,李隆基驾马带着一众朝臣家眷热热闹闹抵达了。七娘安坐在李白身边,看着帐子外头女使来来往往,穿着各色彩衣华服,有些惊讶问:“师父,京师五品以上的官家人这么多嘛?”

李白顺着她的视线也瞧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不是。这些华服女子,绝大部分都是陛下的宫官。”

七娘自然是不认得何为宫官,何为内官的。李白便悄声与她解释。

简单来说,大唐的后宫制度中,女官分为内官与宫官两类,内官便是皇后以下的嫔妃们,宫官则指代掌管宫内各项事务的六尚局女官。

宫官们多是从宫女提拔起来,既要掌持公务,也同样有“服侍”陛下的义务。③

李白有些没想到,不过是来渭川打猎,陛下竟要带着如此多宫官宫女。

中书省的帐子不算靠前,大伙儿都相对自在些。

张九龄这个中书侍郎原本在前头伴驾作陪,李隆基瞄见玉真公主心不在焉的,这才命张九龄亲自将七娘带过去。

张九龄赶到这头,正好听到这对师徒在谈论宫官。

他一向是廉政的推崇者,不由叹口气,撩了帘子进去,意味深长地瞧着李白道:“今日也不只带了宫官出来,还有些马伎宫女、歌舞伎儿也一道跟来,要为宴会助兴。本朝宫女笼统共计四万人,这,才只是九牛一毛啊。”

七娘瞪圆了眼,也不敢出声,做口型道:“四万?!”

李白也轻声:“当年太宗一朝宫人过万,便已经被谏官劝谏,如今仅仅宫女就要四万……“难道就没有人能站出来,劝劝陛下就此打住。

张九龄苦笑:“莫当老夫是缩头乌龟,该说的话,都是说过的。”

早在开元十四年被贬官之前,他作为中书舍人之一,就因为宫女“采择”进谏,曾得罪了一众宦官。

虽说他被贬的根本原因是与张说结朋党,政斗失败,可这明面上却是借着“宫女采择”一事贬官洪州的。

而今,张相公生死垂危之间,他要想接任中书令和宰辅之职,便不能有一丝一毫错漏。

李白明白张九龄背后的无奈,拱手道:“是下官唐突了。可宫人吃饷,对朝廷和百姓来说负担着实过重了。陛下他……”

话未说完,被张九龄抬手下压掐断:“今日陛下志在与百官同乐,莫提此事。”

他又笑眯眯道:“来,七娘,圣人着你去前头大帐,待会儿马伎开演,那头看的要更清楚一些。”

张九龄果然懂得怎么拿捏七娘这样的孩子。

这话一出,都不用他再多说,七娘便屁颠屁颠跟着跑了,临走前,还问起李白去不去。

李白知道陛下这时候肯定不想见到自己,索性头疼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到了那儿专心看马伎,少说话,懂吗?”

七娘回头冲他做着鬼脸,跟在张九龄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

主帐高台这头。

李隆基正与武惠妃几人说着闲话。

“玄玄这回在京师过完年,才留到四月,就嚷着回观中修行了。朕是拿她没办法,只得弄上一场宴会热热闹闹为她送行了。”

李隆基打趣地说完,武惠妃便娇笑道:“玉真公主与金仙公主是代陛下修行,也为我大唐祈福,这才是真真的关心您呢。”

李隆基显然对“代为修行”的说法十分满意,畅笑之后,看武惠妃的眼神越发充满宠爱。

玉真早已懒得应付武惠妃这样的低段位,无聊地斟了杯酒自饮,就瞧见七娘跟在张九龄身后上来了。

玉真公主握杯的手颤了颤,落在李隆基眼中,便有些自我感动。

叫她们母女再见一面,是帝王对亲生妹妹的怜惜。

七娘乖乖跟着见了礼,又回答了李隆基几个问题,便坐在一侧下座。张九龄就在她身边,年长者又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七娘便全心全意看向底下的马伎宫女们。

一声擂鼓响,乐伎从旁作辅。

对面而立的马伎队伍展开红色彩绸,开始穿行舞动。

这是一群英姿飒爽着胡服的女子,数量近百人,挽弓射箭,玉勒长旋,随着鼓点越发密集紧凑,她们的动作也越做越快,越做越难。最中间那位娘子,甚至还能站在马背上跳舞!

七娘初时看的兴致勃勃,而后发现这些全是花拳绣腿的假动作,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得劲。

她凑到张九龄身边,低声问:“张阿翁,她们是以前就擅长马伎,才召进宫中吗?”

张九龄凑过去听完,摇了摇头:“都是先挑门脸儿,相貌周正者入宫,再分为普通宫女和有才艺的伎儿。成了伎儿,便得吃些苦头,将这门技艺练熟才行。”

只是,这宫中许多小娘子忍痛吃苦,练下这等“花架子”,或许终其一生也不能得到陛下召见。

时值盛世,大唐宫女的来源主要分为四种——

采择、征求、配没和进贡。

在这四种途经中,征求面向“良家子”,选取才艺相貌俱佳者,数量少而精;

配没专指罪官家眷充入掖庭,是最底层的女婢;

而进贡偏向于外邦俘虏。

最主要的大头,还是来源于“采择”。

自陛下设立“花鸟使”下巡各地,搜罗长相出众者统统入宫,宦官就慢慢掌控了了采择宫女的这条路径。

这也是张九龄当年得罪一票宦官的因素之一。

满腹忧思的张大郎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

七娘在他身旁,也有样学样地撑着小脸,蹙起了眉头。

她想,这么多小娘子被迫离家,关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流着泪咬着牙去做一件自己都不明白有何意义的事情,就能演出陛下的盛世繁华吗?

七娘不懂。

但她觉得,李唐皇室百年基业,先祖们若瞧见这场面,是要给陛下一巴掌的。

*

李白也在帐中冷眼旁观这一场叫人心慌的表演。

看着这些奋力一舞的宫女子,以及高台上那些言笑晏晏者,他脑海中浮现的竟是长安城内大明宫西侧的“掖庭”。

官宦有罪,妻女冲配掖庭。

今日这些高门贵妇仕女坐于帐中,俯视这群修习马伎的宫女,尚且还能笑得出。可若一旦政局动荡,家中郎君流放赐罪,作为官宦妻女便都得充入掖庭,成为宫婢中的最下等人。

昔日上官婉儿入掖庭,能以文才东山再起。

而今这些人,又能有几个做得上官婉儿。

李白摇了摇头,只觉得这长安城的欢闹繁荣,就像是虚虚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

他若不清醒地沉沦其中,一脚踏出去,便有可能是万丈深渊。

要融入长安,终究与他们所想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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