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身着山水缂丝青玉袍的画云进了绾绾休息的厢房,轻阖门扉,拿着伤药走向床畔。
卷上幔帘,床内的少女面色苍白,安静地裹在锦被里,颈间缠了圈纱布。
画云感慨地扫上几眼,却发现少女已不知何时睁眼,正盯着自己。
她瞳光微颤,旋即在床边坐下:“你何时醒来的,伤口还痛吗?”
绾绾张嘴想发声,撕裂痛就从喉间隐隐传来,她只好弧度轻微地摇了下头。
“别动。”画云轻呵一声,卷起袖子去拆绾绾颈间的纱布,“是我忘了,一日半而已,你虽已无大恙,眼下却还无法发声。若伤口痛得紧,就冲我眨一次眼,若还可以忍耐,就眨两次眼。”
绾绾听话地眨了两次眼,立时感受到头帘过厚过长带来的负担。
画云细心,替她撩开眨入眼帘的发梢,之后便专心为她脖颈的伤口上药。
缠上干净纱布后,画云又为绾绾喂了一粒入口即化的丹药,掖了掖绾绾的被子,嘱咐她好好休息,明日会来接她离开,很快便走了。
绾绾假装入睡,确认画云离开后,眼珠子立即四处望。
离绾的部分记忆继承在了绾绾脑中,在接受画云上药的过程里,绾绾已将画云的身份甄别了出来。
画云是昆吾宗的外门弟子,所穿衣袍正是外门弟子的绣样,曾是离绾交好过的朋友。
虽已许久不曾往来了,但显然,离绾自裁受伤后,这位曾经的朋友依然对离绾释放了善意。
此次,昆吾宗由掌门首徒领队下山探寻一方秘境,这是秘境关闭之后的回程路上。
前日本是大家休息在客栈的最后一天,似乎因为她这里的突发状况,所有人的行程都在此搁置。
不过听画云之言,明日会再次启程。
绾绾想着事,不多时便觉口干舌燥,但她不是很想钻出被窝。
依绾绾对离绾处境的初步判断,明日离开客栈时,多半还得靠她自己身残志坚,眼下还是多多休息,积攒力气为好。
绾绾从锦被里钻出一根手指,试着释放她的魂力,去捞远处圆木桌上的一杯茶水。
然她卯足了心神,桌上的茶水分毫未动。
绾绾疑惑地勾回手指看了看,却见自己指尖并不是什么都没释放出来。
只不过,魂力她是没见着了,她的指头正吊着一根无色透明的须须。
绾绾沉默。
……算了,须须就须须,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须随意动,无色透明的草须尖端在绾绾的指挥下蓦然伸长,一直长到圆木桌上,圈住茶水带来绾绾这方。
草须拉长后,绾绾顿时认出了它——这不是她的魂力还能是什么?
或者说,现在应该称其为魂丝了。
绾绾发现自己好歹是个可以重修的小菜鸡,顿时心花怒放,喝完了茶盏里的每一滴茶水。
然后吐出舌头眯住了眼,俨然是被苦到了。
不知是不是喝下茶水的作用,绾绾忽然感到小腹处传来温热。
但离绾留给她的记忆,又让她当即推翻了这种判断。
……这个位置,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所说的丹田?
对,没错了,这个世界与帝国不同,人类会照一种修仙体系来修炼,离绾就是这个体系里被归为炼气境的人。
绾绾顿感头大,她的魂力要怎么和修仙体系里的灵力一起修炼?
笃笃,敲门声起。
绾绾翘起脑袋往门扉处一看,手上利索地将空茶盏藏进了身旁叠好空置的锦被里,只道是画云又来了,她得赶紧装睡。
门扉缓缓推开,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绾绾竖着耳朵偷听,旋即感到有人缓慢靠近。
不是画云,脚步声不一样。
绾绾装作突然醒来,黑幽幽的瞳仁从厚重的头帘下望住来人。
“绾绾?原来你醒了,我没打扰到你吧。”来人风度翩翩,俊雅谦和,微低下头与绾绾说话,嘴边挂着惑人浅笑。
绾绾却欣赏不来,她光是听到男人叫出她的名字,就吓得心脏打鼓。
好在她还有理智,不会轻易认为男人认出了她的来历。
绾绾速度做出响应,钻出手指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王季桉微叹,见床幔并未拉下,撩起袍角坐在了绾绾床边。
绾绾……绾绾盯住了王季桉的臀。
娃娃不懂得人类的人情世故,她只知道,她从不喜欢自己的小黑裙被主人弄脏。
同理,这个浑身香喷喷的男人如画云一样,一来就坐上了她的床,让绾绾感到了抗拒。
喂,靠得太近了,你身上的香水味打扰到我了。
绾绾在心里指指点点,很想赶走这个影响她休息蓄力的男人,却见男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眼熟的绣花丝帕,捻住一角朝她唇边擦来。
王季桉抹去了绾绾喝茶后唇边留下的水渍,动作之快,没给身残志坚的绾绾躲避的时机。
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绾绾幽黑的瞳仁直直盯住了那块丝帕。
——是离绾灵魂记忆里的那块丝帕,在剧情封面的第二张。
人类身死后,魂魄会离体,其魂境也会逐步残破。
魂境消亡之时,属于这个人的最后一点灵魂记忆便从此消失于世。
身死魂消,魂飞魄散,离绾在死后也不肯遗忘的灵魂记忆究竟有多深刻……才能将这个男人所用的丝帕复刻得如此清晰。
绾绾轻轻眨眼,目光挪移,想要记住男人的样貌。
殊不知,她往日永远无神的瞳仁此刻郑重而专注。
只是,绾绾的郑重传递到王季桉这里立即变了味,王季桉只觉绾绾在用一种深情又纯粹的眼神凝望着他。
王季桉收好了绣花丝帕,将一只玉罐放在了绾绾床头,温声道:“绾绾,此药名为玉肌霜,祛疤有奇效,我特地从霜言那里将它讨来,带给你治伤。”
言罢,王季桉凤眸微敛,不动声色地从眼睑处流露淡淡怜惜,抬手伸向绾绾。
绾绾瞳仁颤抖,顾不得王季桉有没有洗过手了,强逼自己镇定,宛如等待受刑。
王季桉却只是摸了摸绾绾厚重的额发,像是安慰。
“绾绾,你我堂兄妹情同一家,从无半分逾矩,也不知霜言从何处听信了他人胡言,竟以为你与我……”
绾绾听着,心神蓦然一凛。
王季桉的眼神难过地停留在绾绾颈间,似是心下触动,情不由己,嘴唇微颤便侧过了脸,手握成拳抵在膝头:“绾绾,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好好与霜言解释,致使她误会了你,让黄瑛带领众师妹闯入你与容少主的……”
绾绾:……???
你搁这自说自话老半天,结果不是被“捉奸在床”的那位奸夫啊?
无法启齿般,王季桉将手骨捏得发白,最终沉痛一叹:“这件事我会解决的,绾绾无需多想,只管养伤,不过……你我日后恐怕需得避嫌一二了。”
绾绾:……知道我要养伤,你还不赶紧走。
王季桉告辞了。
在他转身之际,绾绾从被缝处伸出捂得暖呼呼的指尖,释放了一缕魂丝,爬上了他的袖角。
魂丝如草须,无色而透明,只有绾绾能看见。
蛇形一般攀爬向上,混入了王季桉垂散后背的发丝间,在王季桉后衣领处停下,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
这个人对离绾来说很重要,绾绾可不能将他轻易放走了,留一缕魂丝给他,晚上入魂试试。
那三个捉住离绾沉入血海的腐尸究竟代表了离绾心里的谁,绾绾目前还没有半分头绪。
但能肯定,那三人与离绾之死脱不了干系。
送走王季桉,绾绾将玉肌霜也藏进了床内空置的锦被里,因伪装做人而紧绷的神经总算缓和。
可不待她舒服多久,门扉再次被敲响。
绾绾:……
此刻的娃娃心情沉重,诞生了一个世界级难解之惑。
——人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效社交?
门外之人许是从云画那里走过一趟了,没有期待绾绾的回应,很自觉地推门入内。
绾绾侧眼,便见一位粉裙少女袅娜而来。
“堂姐!”小堂妹粉颊甜软,甫一撞见绾绾的目光,立时笑逐颜开,容颜美好得宛若绾绾在电影里见过的小天使。
小天使柔柔弱弱地飞来床边,举起手中分量颇重的食盒,邀功似的给绾绾看:“我让客栈煲了上好的乌鸡汤,闻着可香了,给你补补身体。”
言罢,小天使将自动保温的食盒放去了桌上,折身回来后,同样坐在了绾绾床边:“堂姐,你昨日怎能做出那样的傻事,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若在当场,定要与你一同厥过去!”
说着,小天使咬住了软唇,豆大的珍珠泪一颗一颗地往下砸。
绾绾顿时懵了,连她和王季桉、画云一样坐在了自己床边也没空在意了。
王诗鸢没用丝帕拭泪,胸脯呜呜咽咽地一耸一耸,伸出秀气的双手握住了绾绾锦被下的手:“阿鸢与堂姐同为女子,最是感同身受,堂姐要自裁,阿鸢比谁都明白,可是堂姐……我们身为女子,更应该爱惜自己,哪怕失了清白也不该为此走上死路啊!”
“人是活的,我们的思想更该活络一些,何况……何况就算堂姐与容少主当真做了什么,阿鸢也是不在乎的。”
绾绾盯着床褥上被王诗鸢哭出来的一滩湿痕,默默深呼吸。
忽然她手上一重,却是王诗鸢发现她在走神,握她手的力道加重了些。
“堂姐!”王诗鸢佯作生气,很快又柔声道,“你可别将旁人的谣言放在心上,阿鸢信你,你绝不是那种插入他人感情的无耻女子。”
“至于霜言姐姐,阿鸢会替你说话的,你是阿鸢亲堂姐,霜言姐姐……虽然与阿鸢做不成亲姐妹了,但也是阿鸢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阿鸢不愿看到你俩反目成仇。”
王诗鸢话音落,绾绾在厚重头帘下微微挑眉。
——记忆触发成功。
原来,离绾在灵堂之上被亲生父亲王恕接回昆吾宗后,拿的却是这样一出真假千金剧本。
昆吾宗乃五洲第一仙宗,王恕则是昆吾宗的执法堂长老,看似尊贵不足,实权却极大。
于是乎,王家老小拖家带口地加入了昆吾宗。
王诗鸢是离绾死去大伯的女儿,王季桉的血缘便要远上不少,而他们口中难掩亲切之意的离霜言,正是离绾之母当年在外错抱回宗的孩子。
起初绾绾还奇怪呢,怎么王恕给他的亲生女儿改姓,改的不是自己的姓氏……这里头,又有一番弯绕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离氏远比王氏尊贵。
千年前,鬼帝玄灵横空出世,占据一方开辟东洲鬼域,酆都大帝沉眠,十殿阎王被囚,地府停止运作,人间恶鬼丛生。
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人界本就危急,妖王厌青却在此时举起了同盟大旗,与鬼帝玄灵相互勾结。
妖鬼两界大举侵犯人界领地,人界四洲民不聊生,修仙界死伤惨重,战场难以为继。
然时值战局最关键之际,天穹之上北辰大亮,星光染耀半片天,紫微帝君亲出大罗天,降神文于人间。
正是人间最强大的四位尊者得了这四道紫微神文,终合力封印鬼帝于东洲鬼域,还天下以太平。
离氏离如月,便是四尊之一,手握神文宝物——傀铃。
……
当年,离如月名不见经传。
众仙宗翘首以盼最后一道紫微神文天降何处时,谁也没能料到,不是他们瞻仰的某修仙界泰斗,而是一个来自偏远地区、上不得台面的通阴一族。
没有名望,何以服众。
不是有人不想抢,可他们打不过啊。
离如月,货真价实的人界至强者。
所以……离绾永远不会随父姓。
绾绾出神完毕时,恰逢王诗鸢哭完。
王诗鸢似乎习惯了离绾的木讷,加之离绾此刻不能说话,对她的沉默也没多想。
送走王诗鸢之前,绾绾照例往她后衣领里送了一缕魂丝。
小堂妹还是很可爱的,不过,娃娃对于她的工具人也是非常冷酷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