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1 / 1)

感应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访客们到来时大多努力克制自己的声响,脚跟落地,然后前脚掌,每一步都是慎重的,只为减少地板上的踢踏声,结伴而来的人大多不说话,必要的交谈时会以手掩面,窸窸窣窣地交换意见。

在反光的玻璃墙中,女人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出神地望着画,似乎又什么都看不见,耳畔传来声音,却几乎什么都听不懂。偶尔抬手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了,她等待的人还没出现在这里。

在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内,名为荧的画家在当代艺术行业名声鹊起。能找到的资料显示,她出生于旧京,成长于纽约。青年时代即崭露头角,经过一些年的沉淀与思考后,她形成了属于自身的、独一无二的风格。有一些作品被有名的美术馆收藏,有一些作品拍出了令人惊讶的高价。她是一位失聪的艺术家,这一点了解她的收藏者都知晓。

这间展厅里,她的生平被书写在纸面上,她的画作被安放在墙壁上,她不在这里,但人人都是为她而来。霍书筠亦是如此。

成名后的薛荧和其他年轻的画家不太一样,她不露面,鲜少接受采访,市面上甚至没有她的照片。正如她失聪失声的身份一样,她在当代艺术行业是缄默的,能出现在大众眼前的只有她的作品。

当霍书筠所属的杂志向她发出采访邀请时,他们甚至不抱任何希望,可收到的回复令所有人感到诧异,她不但同意接受采访,甚至提议进行面对面的专访。

为此,霍书筠跨越国境来到这里。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薛荧却迟迟没有出现,书筠停止了踱步,偶然望向窗外,春天的首尔是干燥的,没有旧京那么潮湿,人们出门不用带伞,来防备忽然飘下来的雨丝。

此时一条短信传来,薛荧改变了地点,目的地不算远,依旧在这一片区域,步行可到达。

书筠在一座传统庭院中见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女人。她头发长了,身穿宽松的蓝色衬衫,手插在长裤口袋中,光脚站在木质地板上。当她看到书筠时,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欢迎的姿势。

两个女人坐在廊下,身边摆放着茶水。

【你想让我怎么写你的事?】

【我相信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记者,你写的关于我的任何事都是真实的。】

书筠走热了,摇头叹气,喝了一口茶水,【你把难题丢给我了。】

【你知道吗,这篇关于我的专访,你早已获得了,在那个雨天,我把我的所有事都告诉你了。】薛荧在茶杯之上,望了书筠一眼,笑容狡黠。

【看起来,似乎我不用专程来首尔采访了。】

【来公费度假一下,不好吗?】

她们笑了起来。

【你的作品很美,虽然我不太懂介绍信息都是什么,死亡、爱欲、存在主义的反思、后殖民主义.......?】

【那是我的经纪人和策展人决定的。我的经纪人杰森是美国人,他懂这套。我只用告诉他我在画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2019年的某一天,我在火焰中看到了神奇的景象,尽管那场爆炸夺走了我的听力。

2022年的某一个夏日,我坐在某个朋友的身旁,我们一起看窗外浓绿的树叶。诸如此类的事,我只画我生命中最难以忘记的一天。

杰森把那一切整理成画作的意义。他对我帮助很大。】

书筠了然。

【我过去的一切都被杰森修饰过了,他也继续修饰我的现在,例如我的失聪,他认为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是坏事,这个缺陷让我的前半生看起来经历丰富,更重要的是,神秘莫测。

完全不必像一个热情的年轻画家一样欢迎任何采访者,去努力营销自己。我只要发挥我的秉性就好了,那就是沉默。

好笑吧?你要写上吗?】薛荧碰了碰书筠的笔。

读完这一段信息,书筠停在那里,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薛荧,难道你对现在的一切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书筠知道自己不可能按照她的方式写。

薛荧抱臂微笑。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只是说一点实话而已。离开旧京后,我没什么机会和人说实话,我真的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你是我的老朋友。

作为老朋友,为你争取到一次假期,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里玩儿得开心。】

她们收起了公事,不再谈论那些形而上的艺术理念,只是聊了聊自己的生活。

薛荧还是从前那样,面色过于白皙,有些苍白,喜怒都不在脸上表现,偶尔笑起来让人不确定是天真的笑容还是讥讽。

【这里是传统风格的民宿吗?很漂亮。】

冬季刚过,庭院内的花草还没生长起来,但能想像出春夏时这里有多茂盛。木地板延伸到室内,四处一尘不染。

【一个当地的朋友邀请我住在这里,这是他的祖产。他说他很荣幸我住在这里,希望这里的传统文化氛围能为我的新作带来灵感。你知道的,当一个人有了一些名气,很容易就交到许多朋友。】

薛荧的展览要在这里办一个春天,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你知道吗?

这里距离李宇的Adagio画廊很近,所有的古建筑和画廊都聚集在同一片区域。我去那里看过,一个人去的。Adagio有三个场馆,我仔细地看了每一处。我在那里停留了很久。那时我感觉,真神奇,我竟真的来到了他的画廊。从前我只在他的描述中猜想Adagio的样子。】

书筠确定她此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见到了新的事物,满足了好奇心,因此感到愉快。

犹豫了一下,书筠问道:【你向别人问过李宇的现状吗?】

薛荧掸去袖口的落叶,【Adagio最终给了鸣山集团一大笔钱,才把剩余的画作要回来,听说是很大一笔钱。】

【你知道李宇去哪里了吗?】书筠无法从她的笑容里辨别出她的想法。

【他藏起来了,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无论是纽约、伦敦、欧洲,还是这里,都没有他的消息。】

今天的阳光特别的好,正午已过,光线刺眼,稍微晒一会儿,皮肤就会出一层薄汗。这座老宅四周静谧,仅有微风拂过,与两三鸟雀的啁啾声。偶尔,一阵脚步声从门前穿过,这类宅院门口都会挂上门牌,表明内有人家居住,因此游客谨遵礼仪,笑声由远及近,渐渐压低了声响,倏尔消失不见。

【旧京的夏天,异常的炎热,空气中有火焰在时刻不停地燃烧一样,人们住在一个大蒸笼里。让人窒息的火焰里会生出极浓郁的绿色,香樟树的树叶像磷火一样,绿油油的。我喜爱那样的夏天。】

薛荧抬头看着书筠,唯有两个来自同一处的女人才能想到那是怎样的夏季景象。

【书筠,你能闻到吗?】

闻到什么?书筠嗅了嗅鼻子,距离薛荧近了,才能闻到一种幽幽的花香。

【这是一种越南海滨小城的气味,晚香玉和茉莉混在一起。我从前见到他的时候,总会闻到这气味。

夏季烈日当头,在外步行让我汗流浃背,他住所的温度设置得异常冷,刚一进来我会冷得有些打哆嗦,我披上他的外套,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分享很多对事物的见解。】

停顿了很久,薛荧注视着落在庭院中的麻雀。

【那是我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夏天,它改变了我很多,它对我意义非凡。】

【你想要回到那个夏天吗?】

薛荧笑望了书筠一眼,好像那句话如小儿稚语一样好玩,【不可能回去的,尽管旧京会矗立在那里无数个百年,炎夏还会再来,我在首尔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香气,我们是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哪怕李宇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可那个夏日已经终结,不会再是从前的光景了。】

【他对于你,是什么呢?】

【是挚爱。】

书筠知道无论她问多少次,无论是谁来问,薛荧都会给出这个滑稽的回答。

【我总会梦到他,很多的梦,多到令我感到困扰。除了爱,还能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恨我,我不恨他,我一直等待着他来找我,也许会等来一场复仇,那是我应得的。】

那淡淡的讥讽语气再次浮现,不知是讥讽李宇,还是嘲弄无法控制梦境的自己。亦可能是对提问的人,人们总是试图用广义上、世俗上的概念描述他们之间的事。

这份讥讽甚至让书筠感到有些羞意,薛荧认为她是少有能理解自己的人,她却依旧是个俗人,问到最后又回归到了“爱”上来。

【那些梦让我费解,为什么总是做那样的梦,难道这意味着我的爱永远不能消失,将会像印记一样永远存在吗?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对这份爱意感到恐惧,它灼烧我,使我陷入无穷无尽的等待,使我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薛荧垂着眼眸,端坐在席面,两手虚握,再抬头,已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愉悦。

【抱歉,书筠,后面我还有一个见面约定,某个画廊主想要见我。我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抽个时间我们再见面吧,我们应该一起吃顿饭。】

这片区域有很多上上下下的山坡,有些山坡甚至呈九十度起伏,书筠慢慢走着,在心里回忆薛荧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薛荧是一个很难让人猜透的人,她有时会坦诚相待,但有时......书筠并不完全相信。

【金素罗......】书筠默念那个名字,总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是接下来薛荧要见的画廊主人,她说她很乐意见到金素罗,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游客们在坡路上行走时并不比书筠轻松,女孩们穿着蓬蓬如公主裙的韩服,提着粉红粉蓝的裙摆,艰难前行。男孩们身着侍卫的服饰,手里提着一把剑,此时也累得走了形。

此时,黑色轿车后座的母亲脸色泛红,额角的青筋浮起,“那个女人怎么还敢来到这里?她在炫耀什么,我的儿子死了,她却功成名就,甚至还在这里开展!我决不允许她这样践踏我们......”

“她不知道,我没有跟她说,她甚至以为李宇还在哪里活着。”李赫手肘支在窗口,尽力不去看母亲的怒容。

“如果你说了,她可能会更得意,是这样吗?那个心肠坏透的家伙。”

李赫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和母亲说了,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无法解决画作的事。可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薛荧来到了这里,母亲知道后决心要为自己的大儿子报仇。

李赫忍了又忍,最终说道:“妈妈,不,他们之间不是那样的,我没有骗你,那只是意外。薛荧是李宇曾经的恋人。”

母亲的胸口因喘息而起伏,愤怒有一刻褪成凄然,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刚硬:“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说不出,那今天就让我来把这个死讯传达给她吧。我是生他的人,她是爱他的人,分担他死亡的痛苦不是应该的事吗?”

金素罗是李宇和李赫的母亲,是Adagio画廊现在的主人。想明白后的书筠站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望着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欢声笑语地走来,她的后背被汗浸透了。

儿子被毁掉后,做母亲的不知会对薛荧做出什么事。书筠不知她是一点不怕,还是内心深处并不珍惜自己的绘画之路。报道就要写出,如果报道出来后,薛荧的丑闻冒了出来,他们的报道也会全盘覆灭。

书筠此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她茫茫地站在那里眺望风景,远处有两三座古代的建筑,牌匾上缀以宫殿的名字,不知曾是国王的宫殿还是妃子的住所。这里的古建筑常用深色的红与庄严的苍绿,端严而统一,古建筑周围环绕着高耸入云的大树,树梢的花苞已经鼓起,似乎只要再来一阵微醺的春风吹拂,它们就要绽出朵朵白花了。

再往远处看,是连绵起伏的山,时代会变,山不会变,想必宫殿和青山从古至今就在那里了,人有前世吗?如果人有前世的话,大概每一世大概都能为秀丽的景色触动吧,进而每一次都能获得一种新鲜与愉快的感受吧。

书筠在麻烦事快到来的时候,却忽然走神了。她回忆起很多事,尽管这时一辈子还没过完,有些事和人过于久远,几乎已经恍若隔世了。如果下辈子见到那个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像这里的山和宫殿一样叫她认出来,还能跟上一次那样,与他那么熟稔亲密。

汽车要再上一个坡才能到,上坡之前,侧面忽然涌入一大群游客,他们川流不息,笑容满面,人多得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完全走完这条小路估计要花好一阵子。这群人令旁人感到惊讶,他们人人身穿古代的衣服,有威风凛凛的将军、儒雅风流的文臣、年轻挺拔的侍卫、秀美无匹的仕女,以及粉雕玉琢的小童,人们结伴而行,像是要一道参加宫廷的春日集会一样愉悦爽朗。人们怀抱着宫廷乐器,铃铛和锣鼓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响起。

汽车被生生堵在那里,司机无法加大马力冲上坡路。

车门被用力打开,金素罗要阻止儿子强行下车的行为。

“杰森布朗已经收到了消息,他知道你要来,肯定会带薛荧离开这里,他们可能已经出发了。

车上不去,现在我一个人上山找她,我去说那件事,也许她还没走。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如果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你就再也不要去找她,如果我和哥哥一样消失了,你再去为我复仇,可以吗?”

金素罗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但她没有否定小儿子的话语。

古代的仪仗队伍长极了,飘逸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又落下,像层层晾晒的布匹,足够两个年轻人在其中穿梭,他们努力拂开遮挡他们视线的事物。

“抓住我的手,李赫。”她在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屏住呼吸,掌心很快传来熟悉的热度,书筠敏捷地将他拉上台阶,他们手牵手,向山上跑去。她能感受到手被越握越紧,就跟从前一样。

“我抓住你了,”李赫在奔跑时望着身边的姑娘,他喘着笑了起来,“swing girl。”

“我是猫咪,你是老鼠,是我抓住你了!”书筠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汩汩冒出,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他们向高处跑去,越来越远,身影也越来越小,就像两个要去天上的人一样,再不顾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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