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洵瞧她胭脂褪尽,那一张脸净扮甜净清丽,在外面她自认自己相府嫡女,就差把这四个大字写人头上,隐隐忍忍也压不住她那嚣张气。回了家这副样子,瞧上去倒像个无害的邻家妹妹。
“啊。”她坐正身影隐回屏风后,佯然仿佛才知晓他要说什么,明知故问问了一句, “怎么了。”
他问,“今日怎么又去了?”
“那还不是很寻常?”她尾音压得重了些。
他一临觉着胸腔叫什么东西压住,麻麻的透不上气。她大可换句话语回话,她这样说那意思是想给以后铺路,以后还想去。
她加了一句,“你指望我如何答复于你?”
林汝洵怏然轻呼出一息,望着屏风后,烛烛灯火中,瞧她身影朦朦胧胧。
“这段日子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又去?”他以一种不自然的平静的语气再度问道。
“前一个赵一钦这样,这一个你也如此。”她自屏风后探头,蹙着眉问,“林惜蛰?你可知晓我和赵一钦为什么散了?”
她和赵一钦那般临门一脚的婚事,两个人纠缠那么久,差点成上婚,最后没成,就是因为订婚之后,她召了一堆伶官,被赵一钦抓个正着。建安王赵一钦那是做皇城司的,大臣的风声踪迹都第一个得到,这下得到自己未婚妻召伶官的消息。
赵一钦去了气得差点没杀了她,她也没站下风,刀没出鞘给赵一钦差点把肩骨砸断。赵一钦抽了她耳光,将她囚禁在自己府里,三天没给她饭吃。
她怕了,服软了。
她娘找到建安王府,赵一钦知道错了,她要走,赵一钦说俩人想说两句,说两句说两句,她火气上来,直接给赵一钦气了个肺痨复发。
林汝洵只觉得焦然,亦属无奈,他自然想学着赵一钦对她举措强硬,将她锁在院子里限制走动,若当真如此,他知道那最伤感情。
“我的人追你行踪又不会追到赵汝泠家院子里去!你去哪里不愿意我知晓,你出什么事,又把人丢去我院里埋,也不用我帮你?”
温凛听他声色,他能说出这话大抵心里已有些消极,便朝他斥道,“帮啊!当然要帮,你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少顷。
温凛瞧他锐气果然被挫钝。
他说沈家女的事另说。
温凛轻笑了下。
他再道,“可你既然回来了,不能好好过么?”
温凛不耐烦叹了口气,“以前在官邸我不也是这样,从没见你管过。”
他低缓道,“我管我拦得住你吗?你要我像赵一钦一样,把你抓起来,关在家里锁着,带刀侍卫守着,还是如何?”
“那你想怎么着?”
“你和他断了吧。”
他那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没有商量余地,命令般的语气。
温凛丝丝缕缕不满被他那话勾了出来,她很是厌恶这种语气,“我这些日对你太好?你得寸进尺了吧。”
“温凛,你去别家府上没人这样容让你。”他声音压得沉。
“对呀,那。你。”她回身探首指着他,“你不容让我的话,你岂不是和别人没差别?我又凭何非要留在你这里?”
“你哥蒙冤下狱了!你还有心思去找赵汝泠跟他花前月下?”
“我什么去找他花前月下?!他送了我两千亩地,我能不出下面吗?”
她撑了一下椅子起身,直行至他面前,凝着他冷笑一声,“我哥下狱了,那如何?我是该不活了投江自尽吗,温沈之时,温系死了多少人,日子是不过了吗?”
“温家家也不差两千亩地吧,你盘里那些个叔叔做什么用的,让他们去谢赵汝泠不成?你非要去见他?”
“好,好,好,我非要去见他,行了吧,满意了吗!”
林汝洵瞧见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怨恨,心间一阵刺痛,也不知自己是否瞧清。
他侧过眸。
她听得他有气无力道,“你平心静气下。”
她也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急,声音轻了些,“像官邸那样过,不行吗?”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他断?” 他转而看着她那双墨眸,竭神低声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温凛觉得难弄,只得岔开话锋,“我平心静气,你能心平气和么,朝里谁又挤兑你了?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他脱力般靠回身后条桌,“好。。。”确然有些歉疚之意,“是我着急了。”
她觉着有乐,说他有错他还真能寻出来自己错处。
片晌。
她问:“你洗过了?”
“嗯。”
“还是去写章奏,你不是要裁军吗。”
他觉着头昏昏沉沉,站着也乏力,轻叹了下拉开门。
她松口气。
他还不忘侧身吩咐一句,语气却弱了些,“你和他断了吧。”
这话却没给她个反驳的机会,他甩手关门,她觉着愤懑,狠一力推门,“不断又如何?”
她于庭院中落座于横栏,觉得伤脑筋。
月光下看了半天张蘅潇挖的大水坑。
树影婆娑摇曳,湖边还有一颗丑石头,张蘅潇说是太湖石。这套宅子地是林汝洵的,宅子是张蘅潇建的。
瞧书房无烛火光,堂屋烛光还燃着,寝室倒是烛火全熄。
寝室。
她暗戳戳想去蹭他以示歉意。
“你睡了?”
未有回应。
“往里挪挪嘛,要上去。”
她一膝上床,余空不多,抬眼才瞧他没醒,动也没动。
她一下又没压住火, “你死了啊!挪啊!”
没好气下了床,回身拽着薄衾往他床上砸,那薄衾被她砸在床围板,落在他右手边。
他惟无意识低喃呛出一声,蹙眉微微仰头,侧过头去。
她一息犹疑,转身回去,蹑手蹑脚侧身上了床榻,堆开被褥,跪在床沿。
想凑过去瞧,手撑在床上正欲借力,她手隔着碰到他手臂一怔。
仔细避开他肩,挪身床头,胳膊横撑在枕头上,细细瞧过他,又拿左手手背贴在他颈侧停留,她说他怎么不理她,他烧得快糊锅。
她重心压在他手臂,他有所反应,还醒不过来。
俯身在他耳边唤道,“九。” 她感觉到他鼻息热乎乎的,“你怎么了?”
他睫毛颤了颤,才缓缓睁眼,神色有些痛苦,疑懵瞧了她,“嗯?”
她估计他只听了半截话,“曹大夫还在吗,要叫大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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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凛站在门口问木桃,“他明天有朝会吗?”
木桃回忆了好一会儿,蓦然拨开云雾见青天,“明日衙门休旬假。”
温凛扭头,看见曹郎中往她这里撂了一眼,转身躬身对床榻中人回答说,“嗯,夫人在呢。”
她进去凑到他床前。
他虚弱中瞧见她,仿佛松了口气。
待曹郎中离去。
她俯身瞧他,“生气了?”
他没看她。
她站在床边上硬生生道,“中意你,中意你行了吧。”
谁知他竟半天从脑子里抽出来一句黯然,“你放过我吧。”
良晌。
林汝洵觉出她自寝室堂屋撤了出去。
探手撩开床帐,寝室空寂。
听得府门开启的声音。
他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一时又哀又恨。
她本来出屋是想起来什么事,现在也不记得是什么事,出屋正碰见木桃带着叶菱急慌慌进来,她听过叶菱报事,正准备更衣出去。
“温凛!”
她循声望去,堂屋一扇门半开,远远隔着半个院子对视到林汝洵寒眸灼灼。
“我有事,我一会儿就回来,我运三佛齐的船卡在占城了,一船的瓷器停了两个月占城不给走,占城人和我们还不熟么,我去弄一下就回来。”
她褙子还没找到,他已套了一身玄衣,玄色广袖,也没看她一眼,撩开车帘他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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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她提着琉璃灯上了马车,拿到他身边,见他阖着眼靠着舆轸,面色泛白,额角沁着薄汗,耳梢泛着玫红。
他被琉璃灯照到,勉强睁眼,眯着眼睛去看她。
她拽了下裙子,上了车舆,笑道,“傻眼了吧,真是船卡在占城了,我的话你不信,叶菱的话你也不信。”
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失声,吞咽时喉咙像是被刀割,“回府,回府。”
车轱辘轧过石板路。
她瞧着他,他窝在舆轸角,睫羽半垂望着窗外,褐眸中映出灯火,御街上的灯,宫灯,琉璃灯,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拉过他的手,他也没抗拒。
他手心发烫,她将他的手合在自己双手手心,埋在广袖之中,“你这又是何必呢?”
【三月二十】
晨。
清河坊,东咸。
破晓,十七番花信风,梨花若雪,海棠胭脂色。
天才亮,今日温凛也不知什么情况,比平日多许多侍人上值。
进西厢房,侍人兵荒马乱地归置更替各类物具。
林汝洵已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蹙眉发愣,跟前一张支几,支着一鎏金盆,张蘅潇很爱买鎏金盆。
她凑上去,侍人也给放了椅子,给她支了一大排洗漱器皿。
温凛笑笑说多谢,不用了,洗漱过了。
她坐他边上打量他,“你好啦?”
他左腿换右腿架,简短一字,“好点了。”
“这么快?”
她也没多问,仍细细打量他。
他侧头问,“看我做什么?”
“我昨夜做梦,梦见你死了。”
他将侍人皆送了出去,冷梢道,“没梦见沈家女找你索命,梦见我死了,你可真会梦。”
“哟,不是你啦?不是昨夜''嗯要水,要抱’了?”
他淡然扫了她一眼,神情与昨夜床榻之间判若两人。
“还梦见温颐斐进去了,大哥出来了。”
“那样最好,万事大吉。”
两个人呆滞半晌。
她问,“又不用去衙门,你不用多歇息?”
“喝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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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凛过拱桥,敲开西咸的门。
院内一张螺钿桌,几只墩椅。
见张蘅潇坐院里桌边,桌上茶盘,朝她打了个招呼,她也回礼。
温凛和张蘅潇熟,比和林汝洵熟还要早几年,缘于温颐斐天天上赶着跟张蘅潇称兄道弟。
她与张蘅潇还是同行,都是管账的。
温颐斐林汝洵在两淮的时候,她和张蘅潇在临安天天倒腾度牒钱引,举杯看商人跳江自绝。
淮交和东南会子相互倒卖,也是张蘅潇带她玩的,不过张蘅潇这几年对那些刺激的事情没什么太大兴趣。
张蘅潇看温凛过来,招呼侍从上来两碟玫瑰酥饼,呈来两盏临江玉津茶。
再给她拉开来墩椅坐。
张蘅潇一直觉着温凛这个人很奇怪,她这人时而极度出世,时而极度入世。
至于她和林汝洵的姻缘,张蘅潇从来持反对意见。
正如当初曹璇珩得知温林二人要结亲,说:完了,温姐,你要嫁他?你要搞死我兄弟?
温凛捧着茶盏,凝望长空晴明。
张蘅潇略有疲惫,“你又怎么招惹他了,你给他折腾出风寒了?”
温凛挑眉回道,“我?!我给他折腾出风寒?”
林汝洵的侍卫全从张蘅潇那要的,侍卫契约全在中申,意思是如果林汝洵和张蘅潇同时对侍卫下令,侍卫只会听张蘅潇的。
张蘅潇狠狠揉了揉脸,稍觉清爽,“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说句私心话,他于公于私对你对你家,这都已经算做得很不错了。”
温凛没说话,张蘅潇从来向着他。
她心说她后来回去过很多次林汝洵官邸,几乎对其有求必应。
张蘅潇那时候动不动就带着自己妻子鹿聿宁去外路游山玩水,有时在临安有时不在,大抵不清楚她和林汝洵是什么情况。
温凛笑说,“他赶我走的啊?”
“他赶你走你还真走啊,那谁让你出去喝酒把孩子喝没了。”张蘅潇话音刚落,觉着她好像瞧过来一眼。
张蘅潇再望过去,两个人对视上,觉得她那眼意蕴很怪,空空的,好像以前掉的不是她孩子一般。
她墨眸一闪一笑嫣然,说,“孩子总会再有的。”
张蘅潇无言,再叫侍从给温凛添茶,“他现在在朝里很不好做,进了枢密院,上头一个陆哲甫,那就是个传话筒,也没有好脸色。”
温凛一笑截去他话语,“我自然知晓啊,陆哲甫传话也不碍事,陆哲甫比他还小两岁,陆哲甫能弄得过他?”
二人沉默半刻,张蘅潇突然慨叹一声,遥思一番,忽然想起什么,“你不去管你家里生意啊?”
“我昨夜才弄完占城的船。”
张蘅潇忽然想起来什么,笑着说:“你做账。”边摇头边笑,抬眼道,“嘿,你那帐本做的!那账务乱的,我都看不懂。你给都商税院的人看了他们都得迷糊。”
温凛微然惊异,“你怎么看过我家的账?”
“他给我看的啊。”
温凛试探道,“我家账怎么样,给税院看过得去吗?”
张蘅潇语气似是戏谑道,“捐了那么多钱,他们还嫌还不够啊?”
这些年张蘅潇最是无奈,中申以及张家盘一切盈利,尽数服务于林汝洵朝廷事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