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琉璃珠般的眸子，是那样清澈，仿佛世间万物都温柔地藏于她的眼中，而他，也只是万物之一罢了。
他不由得皱起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本以为，自己于她，也像五岁时她于自己那样，是万重记忆的山海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惜不是。
就像她所说的，让他做她的一把刀，等着他长大。
可她有很多把刀。
比如她背上那两把环首苗刀，比如一直在她身后，隐隐跟着她的那位三尺剑中的高手。
他转过头，没再看她，在雨幕之中，她同样也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他总是那样淡然的，处事不惊的，宛如谪仙立于俗世之中。
他不属于任何人，与这人间的交点，就像神降临凡世，是那样可遇不可求。
“我死之后，你也会带着这把黑金古刀吗。”他忽然开口，想起自己身后的这把黑金古刀是怎么流转到吴三省手中的。
这本是一把张家族长世代相传的，由陨铁所制的，绝无仅有的刀。
若不是张家人将这把刀刻意放出来，吴三省是拿不到的。
“我不会让你死，但若死是你所愿，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她沉吟了片刻道，“待到来年你转世，我依旧会等着你长大，将这把刀再次交到你的手中，若你没有转世……我便为你不再受凡是所累鼓盆而歌。”
听到这话，他的眼睫微微一颤，原来是雨丝飘入了眼中，令他的眼前有瞬间的模糊。
说完这话的她，已经转身，缓缓地，一个人手持油纸伞，走在离开寺庙的山路上。
好似她已习惯一个人的路。
青石板山路旁，有一条流淌于山间的溪水，从乱石中，静静流淌。
这一次，他没有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只是看着眼前她纤弱的身形，一步步离自己远去。
那种感觉又来了。
似这雨幕，朦胧的，令他窒息。
可正在这时，她察觉了身后的他没有跟上来，转过头朝他温柔地笑问：“阿坤，怎么不跟上来，我们要回去了。”
不知为何，那一瞬，他只觉得眼眶发热，她那句轻飘飘的话像是于虚无之中的归属。
在乱山中，潺潺溪水中，氤氲的雨幕中，他冲上前去，用尽全身气力，拥住了她。
油纸伞再次掀翻在地上，将雨水搅动起涟漪来。
“你又怎知我将过去的一切视为束缚。”他很反常，声音不再是淡然的，几乎是怒吼出来的，他想紧紧抱住眼前人，哪怕一刻，都不想放手。即便失忆，这亦然是他潜意识中的本能。
他总觉得，要攥紧眼前人，她像是一把打开自己记忆之门的钥匙，可她总是想要逃离自己。
他的失忆仿佛正合她的心意。
或是因他的失控，令她的双眸微睁，待反应过来，依旧包容地，平静地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抱歉，是过去的我不太懂你。”
他们在雨幕中相拥良久，直到雨水将二人打湿。
想起当年在二月红的码头上，她躺在瓢泼大雨中，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她的面前。
人世中，若活得足够长久，总会发现一切自有轮转，真实不虚。
她再次将地上的油纸伞拾起，撑在二人的头顶上，一抬头，不经意间，额头碰到了他的唇，像是触电般无措，她立刻与他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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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墨眸在湿淋淋的雨幕中，冷冷盯着着她，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竟然觉得那双墨眸中对她是有恨意的。
他什么也没说，放开了她，独自走在雨中。
那一刻，她才发现，他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或许他已经厌倦曾经的那种追逐。
而彼此放生，对他，对自己，或许都是对的选择。
走到前路的分叉口，二人各自选了一个方向，背道而驰。
……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吴侬软语的江南很好，连水都是涓涓，雨是绵绵的。
她回到了在杭州山中的一栋老宅子里，再往前走上二里，便是吴山居。
她撑着油纸伞，走在黑白交错的雨巷中，在路人看来她或许也是失魂落魄的。迎面走来一位同样打着油纸伞，戴着珍珠项链，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
她穿着民国时兴的灰色纹路旗袍，很是典雅，想来也曾是民国时书香门第的小姐。
老妇人的脸上，是岁月所馈赠的平和和慈祥。
可能是触物生情，让她这民国旧物溃不成军，眼泪瞬间落下来。
“小姑娘，你怎么了。”老妇人声音温和，见她全身湿透或是有难处，便朝她道，“前面便是我家，我的孙儿小邪大你几岁，年龄与你相仿，若不然你去我家稍作休息，也可与他结识一番。”
没想到眼前人竟是狗五那大家闺秀的妻子，听闻当年，他欲要金盆洗手，与妻子举案齐眉，隐于江湖，便随着她来到了她的故乡杭州，这一住便是一生，直到黄土掩面。
她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天涯无处不是故人，而故人多已常埋黄土中。
见她哭得更加伤心，吴奶奶也有几分吃惊，朝旁边的小厮道：“去把这位姑娘搀扶到家中，稍作歇息，我也便拿些干松衣裳换给她。”
于是，她就这样被请到了吴山居喝了一杯茶。
她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无一不是妥善打理，时至傍晚，小厮还端来了几道清淡的杭帮小菜，
原来当年的狗五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温馨的家。
吴奶奶给她拿了件民国时的旗袍，那是件宽纱织袖旗袍，藕荷色，上面交织着花纹，道：“吴山居没有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衣服，我都是孙儿没有孙女，唯有我年轻时的一些衣服，你若不嫌弃，便换上吧，湿衣服寒气重对女孩身子不好。”
吴奶奶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见面前的女孩听了，眼泪像连珠似的不断往下落。
莫名的，在路上偶然遇见，吴奶奶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容，于是生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到了家中。或许人年纪大了，见到似过去那年代的人，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时代，总是想要请到家中小叙的。
“奶奶，我那个东西放哪……”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回来顺便拿东西的吴邪刚走来，便见到一个穿着民国时藕荷色宽袖旗袍的女孩，她的皮肤极白，那藕荷色衬得她典雅的气质，仿若当年冰清玉洁的名流小姐站在他的面前。
却又因脸上的泪痕，显得她娇若弱柳扶风，像是破碎的琉璃，让人不由得惋惜，想要呵护，甚至想问一句，小姐为何事断肠。
一时间，他竟眼神久久不得移开，不由得揉揉眼睛，心道他这是倒斗倒得精神恍惚了，见到活古董了？
吴奶奶见她穿上这民国时的旗袍也愣住了，脑中想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像极了一个人！吴奶奶忽然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从柜子里去翻老照片。
太像了，太像和裘德考，二爷合照的那个人了！
见奶奶突然的离开，吴邪也很纳闷，与面前满脸泪痕的女孩四目相对，那琉璃般清透的眸子，令他也大为震撼，说不清的感觉，不由道：“哎……哎姑娘你别哭，是有什么难处吗。”
这年头的难处，除了缺钱，还有什么东西能带来苦难？吴邪的手都按在了口袋中的钱包上，恨不得把里面的钱都掏出来讲，这位小姐我没什么能帮你的，只有这些钱。
想到这，他不由得想给自己一下子，掏钱出来搞得自己好像很大款，况且这次倒鲁殇王墓，三叔那老贼一直让他垫付，如今他也没有多少钱，只堪堪给王盟开个工资，或者给他的小金杯加个油罢了。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哄女孩子的经验，况且他根本不知道面前这女孩为什么哭，而奶奶为什么把这女孩子带回家中。
“我……只是被偶然请来做客。”她的声音喑哑。
“噢，原来是奶奶的客人，那快请坐。”吴邪温和道。
他二十几岁的年纪，留着短发，白净的脸，穿了一件有卡通图案的白T，眉眼温和，看起来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
“你还在上学吗。”吴邪见她看起来比自己小好几岁，像是高中生。
“没有。”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但吴奶奶好久都没出来。
她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便朝吴邪道谢，“今日多谢款待，雨已经停了，我家在前面不远处，就不再叨扰了。”
吴邪听她住在附近，不由道：“你家就住前面啊……”他想了想，莫不是前面那一栋久无人居的老宅，小时候他在那一片玩，都只当那是鬼屋，因那从来无人居住，偶尔看到荒草丛生的院子，都觉得后背发寒。
“这么晚了，我送你过去吧。”
“不必了，我的家人来接我了。”说着她往门口走去，一位背着三尺剑的男人斜靠在墙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那男人的身材极好，身体的线条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是一拳能打死三个大老爷们那种，他背后那把剑也是大有来头。
见二人走远的身形，心道，这老宅的主人也太过于神秘些，这些人给他的感觉，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哥很像。
“小邪，那位姑娘呢。”此时的奶奶终于从房间里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震惊的事，久久不能平复。
“已经走了，她说就住在前边的老宅。”
吴奶奶手中紧紧攥着当年威尔士玻璃厂开业的老照片。
那时她还是身为表小姐暂住在长沙的娘舅家，当年张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助佛爷摆脱长沙城无粮困境的事，基本上是家喻户晓的。她建暖房，玻璃厂，后又建纺织厂，帮助一些穷苦人家的孤儿寡母就业，甚至连当年的九门之一的李家嫂子带着自己年幼的小叔子，也得了她的照拂，入纺织厂当了女工，有了份可观的收入，才有机会将小叔子抚养成人。
张小姐可以说是当年的奇女子，甚至有些大家闺秀以她为榜样，出国深造。
可后来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消失了。
听张家说，是被接去本家成婚了，从那之后，红家的二爷成了亲，又过了很多年，佛爷也成了亲，但是当年风风火火的佛爷嫡妹，像是自此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提及。
甚至有人说，她是得了场大病，二八年华就早早去了。后来传闻，她身边的那位张家小少爷，甚至当上了少将，都未曾婚配，十分荒唐地以她的灵牌为妻，堪堪度过了数十载，便也离开了长沙。
“难道……真的是她？她从来都没有死，更没有老……”
“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