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1)

齐八爷的堂口不大,只分两间,一间内室,一间出货,皆是古香古色,装饰讲究。

一进屋供奉着几尊神像,她也不认识。

“老八,我们这次来是有求于你。”张启山直言。

齐八爷忙道:“佛爷这话言重了,您尚且救过我一命,何来求不求之说,我齐八自会知无不言。”他看向张末璃,“小姐还记得那日老八说您是我的有缘人么,我就猜到您会来找我。”

“因为这璎珞?”她问。

齐八爷故作玄虚地摇摇头道:“不只,我猜您来,可是要打听齐佳青瑶的事?”

“不错。”

齐八从柜子里拿出几本旧书,蓝缎子封面,看起来颇为讲究。

“这是?”

“齐佳青瑶毕竟已经是百年前的人物,我所知道的,大都是书中看来或是听人讲的。这几本书是有我齐佳氏私录,为满清昌盛时记载,小姐不妨先看看。”

她接过那几本书,道了声多谢,便仔细翻看。

经过这传记中记载与张瑞桐的口述,她将故事总结了一番。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张墨白对母亲的印象几乎没有,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天就去世了。他的父亲当时在京城做官,亦从没来看过他。族长擅长岐黄之术,算定他命中带煞,刑克亲人,于是从他懂事起,都是一个人住在张家的宅院里。

张墨白自幼病弱,与同龄的孩子不同,他几乎没有经受过张家严苛训练之苦,十三岁之前,他甚至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

母亲是当时族长的亲妹妹,出于对妹妹的怜爱,族长一直对他很好,经常带一些猎奇的书籍给他,或是给他讲一些奇闻异事。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吸引人。

因身体羸弱,他总是病,但他十分珍爱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的母亲用命换来的。夜晚时分,他常饮茶观天,望着院中的一方星辰,一看有时就是半夜过去。

几乎从他有意识起,生活便是一个人的事。他自己煎药,自己看书,甚至自已与自己对弈。

他不由得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后来,他开始学习岐黄之术,一方面是疗养好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他还有一个心思:难道命中带煞是不可改变的?难道他注定要在这院中孤独终老?

他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钻研各种禁术,以至于他十二岁那年,就擅用各种毒物,蛊术,通晓各种禁术。但他始终感觉,自己并非是完整的。

那年春天,他的父亲有了音信,从遥远的京城为他带回了一树梅花,那梅花开的很小,颜色也怪,是一种淡淡的青色。他将这树梅花种在他的院中,每日施肥浇水,精心陪护。奈何天不遂人愿,青梅没过几天就枯死了,筋骨铮然地立在那院中,每晚与他相伴。

那晚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院中饮茶观天,突然,触目及梅花死去的枝干。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

他通晓古今奇门异术,却无处施展,甚至他的存在都无人知晓,或许再有几十年,他便会像这梅花一般,不声不响地死去。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这座陪伴他十余年的宅院。

烈日炎炎,他独自一人走在张家繁华的街上,甚至没有人去看他一眼,没人知道张家还有一个名叫张墨白的人。

他越走越远,往周围的大山中走去,书中言那山中,有百花称奇,各色草药,蝴蝶翻飞,还有他珍爱的各种毒物。如此想着,他心中竟踊跃出一种情感,是他从未有过的。

但走了半日,他已感到身心俱疲,口中干渴,望着不远处一朵娇艳的花蕊出神,他竟然连包裹都没带。

也许他并不是想看这山,也许只是想,至少在这山中结束生命,不要像那树梅,死都无人知晓。他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有一只野兔,草木的葳蕤,花草的清新,大自然似乎在挑衅地向他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

可他为何要死?这世间浑噩的人千万,为何如今死的是他?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远远地,他看到一栋高脚楼。他又撑着走了许久,终在高脚楼附近,耗尽体力,昏了过去。

张墨白在睡梦中,能感觉到有一股甘甜芬芳的味道,他不禁咽下两口,喉间立刻一片清凉舒适。他睁开眼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表情温和地看着他。

张墨白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濒临死亡的不是他一样。他亦不觉得这女孩与山间的花草有何差别。

女孩用身旁湿润的手帕又为他擦了擦额头,问道:“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张墨白看了看她,摇头道:“谢谢姑娘相救。”

他因太久不曾与人对话,发音生涩。

见他起身就要走,那姑娘急道:“等一等,你中暑又失水,还是歇一歇再走吧。你的身体不太好,但这蜂蜜水能补充元气,过几日你好了,我便送你出山。”

张墨白静静地看着这个正在说话的姑娘,她的皮肤很白,长长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身后,一脸温和。

“多谢姑娘。”他又道。

后来张墨白知道,这个姑娘是张家外族,住在这栋竹楼里,和他一般,举目无亲。但他们仿佛是两个极端,他面无表情,她满脸温和。姑娘常进入山中采食蜂蜜,她说这山中药材最盛,百花更多,所以蜜蜂吃了这里的花蕊,生出的花蜜是最好的。她经常带着一团锦簇的野花,哼着欢快地曲调,在竹楼外面玩耍。仿佛不生烦恼,亦没有不甘,与这山间的万物一般,安静自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张墨白觉得,她是与自己相同的。

又过了几日,他完全好了,虽然他很喜欢这山间万物,这里花团锦簇,生机盎然,依旧与他无关,他仍觉得少些什么。

姑娘得知他要走,表情落寞,道:“既然你也没有亲人,我亦是,我们彼此相伴,不至于孤独终老,这样不好?”

张墨白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姑娘虽伤心,却没有放弃。她将张墨白送回张家的宅院,临走时送了他一罐蜂蜜。

张墨白接过那罐蜂蜜,看着姑娘渐渐离开,开口道:“救命之恩,自该报答,不知姑娘想要什么?”

姑娘道:“还未想好,不如,你先教我习字念书吧。”

“如此,明日你便来这院中找我。”

姑娘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欢快地跳起来,露出温柔的笑容。

后来,姑娘每日都带些山里的野花,蜂蜜过来看他,他则拿起笔,教她识字。姑娘很认真,过了一年,已经会写大部分的字。于是他便拿出药典,教她认识山里的药材,以及如何医治自己。

又过了几年,他这屋中一半的书姑娘已经读过了,张墨白能感觉出姑娘在变,她常会主动为他上山逮毒物,故意受伤来等他帮忙上药,上药时,又娇羞着一张脸。

这日,姑娘要留下为他做午饭,他反复说不必如此,但却拗不过她。族长突然满脸喜色地走进屋来,说是他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他为他挑了一个十分妥帖的好姑娘。

他正与族长谈着,突然听得一声脆响,循声望去,是盘子打碎在地上。姑娘红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而他依旧一脸平静。

姑娘气不过,跑了出去。

后来,姑娘登门道:“我想好了让你如何报答,你娶我如何?”

他仔细想了想,直言道:“即便以后,我待你与今日不会有所不同,你仍愿嫁给我?”

姑娘答:“你一直待我很好。”

“即便我不知家人是何物?”

姑娘答:“我亦不知。”

“即便我不懂何为喜欢?”

姑娘顿了一下,道:“待人好,我想这便是喜欢。”

张墨白想了想,除了姑娘,他从未见过他人,没和他人相处过,亦不知道何为“待人好”。

迄今为止,他甚至没说过“不好”二字,是因姑娘所求,对他而言都是举手之劳。她曾救过他一命,他自然该从善如流地报答她。

于是那年,十八岁的他与二十岁的她结了亲。

很快,从京中传来消息,他的父亲病重,需要他进京去顶替他父亲的官位。

他的夫人微笑着将他送离了东北。

以他的速度,赶到北京时,只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他跪在地上听着父亲的遗言,看着他的妻妾哭倒一地,若有所思。

娶妻,正如他的父亲娶了母亲,却不闻不问,甚至对他这个儿子,除了继承便没有应有的在意;娶妻,似乎并不是一件从善如流的简单的事情。

他将父亲的遗体带回族里,料理妥帖后,便一一拜访过父亲生前的好友,礼貌回应他们对父亲生前的照顾。

这次张墨白拜访的是满清贵族之一的齐佳氏,族里很是在乎这段关系,族长特地来信,让他顶替父亲的职位,为族里办一些事情。

张墨白刚走进齐佳氏大宅的外院,就见到一个小女孩坐在花园两旁的石栏上,手里抱着一只空鸟笼,两只脚在上面荡着,指使丫鬟道:“哎哎,那边,那边,你是瞎子吗,在你脚底下呢!”

口气异常跋扈,张墨白没有理会,与管家寒暄几句,便继续往里走去。

“你等等!不许动!”小女孩突然从石栏上蹦了下来,吓得管家惊叫一声道:“哎呦我的祖宗,当心摔坏了腿!”

张墨白看了看那一米多高的石栏,表情淡然道:“不知小姐拦下张某有何事?”

“哎呦小祖宗,这是张大人家的公子,找咱们老爷有要事,您不能拦着。”

“你一边去!别挡着我!”小女孩烦躁地甩开管家的管制,一双大眼睛奕奕有神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张墨白。”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样好看的男人。”小女孩毫不扭捏道。

他挑了挑眉,他也是第一次听人用“好看”二字形容他。

那女孩围着他转了一圈,道:“张墨白?你就是那个大理寺卿张氏的儿子?你记住了,我叫齐佳青瑶。我父亲是当朝正一品,若你想谈拢今日之事,就先帮我找到那笼中鸟。”

“若我找不到呢?”张墨白问。

“那……就将你自己赔给我。”

一言既出,管家婢女都愣在原地。

“哎呦我的祖宗,张公子怎能跟那劳什子鸟比,呸呸,童言无忌,张公子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见过以官压人的,却不见这样理直气壮的,想这女孩定是被骄纵惯了,也没太在意,回道:“我已成亲,承蒙小姐厚爱。”

他一句官话说得妥帖,竟这样简单地让齐佳青瑶吃了憋,着实让下人一惊,都感叹这张公子看似温润,实则是个角色。

齐佳青瑶的伯父在军机处担任要职,父亲为当朝宰相,姑姑又是皇上的红人,所以说当年齐佳氏家底雄厚,一手遮天也不为过。这也是张家要求张墨白亲近齐佳氏的原因。

自古满清的各大贵族不断联姻,导致所生子嗣大多病弱,很少有活过成年的孩子。而齐佳青瑶是她父亲的第五个孩子,她的前几个兄弟姐妹全部夭折,他的父亲待她便如获至宝,自此有了她跋扈骄纵的后话。

齐佳青瑶看着他淡然的背影,轻哼了两声,立刻冲婢女大喊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给本小姐找那只死鸟!告诉你们,谁敢多看张墨白一眼,我就挖了他的眼珠子!”

心里却想,不为权势所折的人,她还没见过,咱们走着瞧。

婢女们诚惶诚恐地立刻四处寻找。

又过了几日,张墨白正在处理府上的账目,就听得奴仆禀报说,宰相齐佳大人亲自登门拜访,张墨白想了想,出门相迎。

他们在屋中谈了近一个时辰,齐佳大人言辞恳切,请他当青瑶的教书先生。张墨白突然想起那日见到的顽劣的小女孩,婉言拒绝了。

齐佳大人却执意如此,说此女将来想托与爱新觉罗氏联姻,但性格无人能管教。

为此事,齐佳大人竟几次登府恳求,如此反复,心里想到要亲近齐佳氏,张墨白便答应了。

此后他便清晨起身前往齐佳大宅,傍晚归身。

当他坐在齐佳青瑶的书桌前,只见得那小女孩一脸得逞,上前对他挖苦道:“没想到张先生一脸清高,到时候还是被权势所折。”言罢,口中还啧啧有声,一点没有女孩的样子。

张墨白有些惊讶,只道:“身不由己。”

齐佳青瑶不以为然,挑衅道:“你敢不敢与我对弈?”

张墨白默许。

二人坐在棋盘前,齐佳青瑶一改常色,满脸认真。可她的棋技确实不怎么样,但她每次走错一步,等他吃了她一子,便悔棋重来。

如此反复,他们这盘棋拖拖拉拉,整整下了一天,终于是她高兴的结果。与其说是她赢了,不如说是他让她赢了而已。

她伸了一个懒腰,心情很好道:“以前先生与我对弈,同样被权势所折,对我悔棋是敢怒不敢言,最多能撑到中午拂袖而去。看来张先生确实能屈能伸,是个人才。”

第二日,他教她习字,她果然不再刁难他。

“你想学什么字?”

“瘦金。”

他看了看齐佳青瑶心不在焉的样子,道:“女孩不适合学瘦金。”

“可是爱新觉罗喜欢瘦金,身不由己。”

张墨白一愣,却不想她十来岁的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或许因她是孩子,又顽皮,张墨白从来不将她所做的事放在心上。这却让齐佳青瑶的恶作剧变本加厉,常将他的衣服故意弄脏,问他:“你到底怎样才会生气。”

“对不在意的人不会生气。”他这样回答她。

她反问:“那你在意谁?你的妻子?”

提到妻子,他想起了妻子来信说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见他真的若有所思,齐佳青瑶挑眉道:“我听闻你已娶妻,你这石头一样的人,也懂世间情爱?”

张墨白一愣,他从未想到,自己竟是一个简单到被小孩子看穿的人。

“你在意你的妻?你懂何为在意?我可不信,你或许在意书中之题是否可解,哪位大家的言论是否天方夜谭,朝中哪位官员尸位素餐可以利用,也不见得有心思去在意你的妻。”齐佳青瑶直言。

张墨白淡淡看她一眼。

齐佳青瑶摇头晃脑道:“既然如此,何必娶她,去辜负一个人。”

张墨白道:“娶她这件事,是她期许的。”

齐佳青瑶对文史兴趣一般,但对毒物和奇门异术却十分感兴趣,以至于用功至深。她经常趁人不备,抓些毒物去吓唬侍女。有一次本是上课时间,她却不见了,他不得不在齐佳大人回来之前,找回她。

见到她时,她被一只不小的蝎子蛰了,他本以为娇纵的她会哭,可是她只拧着眉迅速将被咬的地方紧紧勒住,用水冲洗着伤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都不会相信她是那个娇蛮任性的齐佳氏大小姐。蝎毒他最清楚不过,那种针扎血管,心脏抽搐的疼痛。

她只道:“这世间即便有了亲人朋友,但自己的痛苦依旧是自己的,这毒这疼,依然要自己承受,如此,干嘛麻烦他人。”

他觉得她确实与一般女子不同。

那天他们在郊外走了很久,中途不得不找些吃的。他用树枝做了一个陷阱,逮到一只野兔,熟练地将它处理好,生起一团火烹饪。

齐佳青瑶惊讶道:“你什么都会,又什么都懂,你根本不需要别人。”

他想了想,道:“言之有理。”

“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她大口咬着新鲜的兔肉,“我听闻,嫁娶,是为了有人陪伴,不至于孤独终老,你说我嫁了爱新觉罗,就不孤单了吗?”

他看着一心吃饭的齐佳青瑶,不禁抬起头,问:“何为孤单?”

齐佳青瑶的兔肉一下落在地上,喃喃道:“以前,我还总以为你是读书读傻了,如今看来,你懂得人情世故,为官之道,你懂得人性,却不懂情感,你为何不去礼佛,跑来做什么官。你先前有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有种不甘心,有种渴求?”

张墨白看她一眼。

“我有一段时间便是如此。”她望向星空道,“你说我这一生努力,只为当上爱新觉罗的妻,我甚至都没见过他的人,如何能待他如同待自己?如何能按我爹的一句话,便将自己变成个物件,交到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上?但有时我也想,或许我这一生荣华富贵,便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我又想,付出代价的为何是我?荣华富贵,亦不是我的选择,只不过一出生便如此。我觉得孤单便是,天地之间,即便亲人,也无人懂得我,亦无人知道我所愿。”

张墨白沉默不语,莫名的,他却懂青瑶所说的,亦知她所愿,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以前,我觉得世间无人能懂我,都夸我投了好胎,又有个门好亲事,所以我从来不与他人说这些话,也没有倾诉的欲望。不知为何,如今望着你,竟这样简单地说了出来,我甚至觉得,我是懂你的。明明我俩出身不同,环境不同,年岁不同,我竟懂你,真是奇怪。若是真的有天注定,或许是你我之间的缘分。我思前想后,觉得你娶妻这件事,确实只有你能做出来。你自幼与经书古籍为伴,只知道如何做个君子,于是他人的渴求,只要你能做到,你便会满足,更不提你的妻救过你。既然你是救世菩萨,人家让你做,你便做,那我不想嫁给爱新觉罗,我要你娶了我,你娶不娶?”

张墨白直言道:“我已有正妻,如今你过门只有侧妻之位,以你家的权势,你的父亲不会同意。”

“我去你的侧妻,”齐佳青瑶知他会如此答,“我不怕孤独,我不是善人,我亦不会妥协,不会像你一样如此妄过一生。”

他没有回话,而是淡淡道了一声:“走吧。”

他教她第二年的时候,她已经将书本上的知识学得差不多,如果当初她承认他能当师傅了,那么现在他也承认她有资格当徒弟。

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她极其顽皮,经常会跑到赌坊甚至是妓院,他每每询问她缘由,她总是能堵住他。

她说:“这些地方爱新觉罗经常来,我要看准他的喜好才行。”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她指了指那笼中的鸟,“最怕有人喜欢我,关心我。如果我爹对我不好,我绝对不会与爱新觉罗和亲,不会去管齐佳氏到底会怎么样,可他偏偏对我太好,无论我怎样坏,你懂吗?我在这名为权势的笼子里,这雀儿在我的笼子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命,无牵无挂,以无所忌讳。”

张墨白沉默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天生带煞,无牵无挂是件好事。

这年齐佳氏随同皇上一同到承德避暑,因她喜爱骑马,将她也带了去。她骑在马在山坡上跑得飞快,突然,她一下从马鞍上侧过身来,头朝马肚。跟在她身后的张墨白立刻两步赶上她,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这次他有些生气,他最讨厌不珍惜生命的人。

而她却笑起来问道:“你喜欢我吗?张墨白?”清澈的眸子熠熠生辉,恍若天上的星辰。

这一次,稀奇的是,他竟没再问,何为喜欢。

“爱新觉罗会喜欢我吗?对了,他那种帝王之家的人,不会懂得何为喜欢,我亦不需要懂。”

……

那天晚上,他与各位大人喝了不少酒,草原的酒本就烈性过人,他到了自己的居所,煮了两碗醒酒汤,仍旧觉得头脑昏沉。他刚躺到床上,闭上眼,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人。

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捏住那人的喉咙,却看到齐佳青瑶笑着的脸,全然不顾被他捏紧的喉咙,伸出手轻抚了抚他的脸。

他登时浑身一僵,大声道:“青瑶!别闹!”

他刚一松开手,话音没落,只见齐佳青瑶俯身过来,吻上他的唇,他只觉得浑身一热,一把推开她。可她就像一块橡皮糖一样,迅速又抱住了他。

他只听到耳畔有她微弱的声音:“你知道,我从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我亦会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若你真的不愿,早就能将我甩下床去。”

她轻轻脱去衣服,细致地吻在他的胸膛上,道:“张墨白,我喜欢你,不是因为孤独,亦不是像件物品一样只想得到你。或许这世间,只有你懂我,亦只有我懂你。但天意弄人,我这一世生在官僚之家,即便等到了你,却依旧不能改变什么。”

他的心中异样,甚至有些刺痛,这是从未有过的,他抱住了她道:“青瑶……”

“虽然,我想慢慢教你何为喜欢,何为嗔痴,何为爱恨,但我的时间太短了。你亦不用替我担心,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因我不坚强,万事也不会有何改变。”

……

第二日,他被枕边的人吵醒,她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朝他灿然一笑,那软糯的唇却吐出了残酷至极的话:“张墨白,你何等清高,到头来不过如此。即便是你这样的人物,亦背叛了妻子,爱新觉罗那种人生在帝王家的人,再怎样都无所谓了,或许男人本就是这样。世间情爱,不过如此,即便是你这般人,如此,我便能嫁给爱新觉罗了。我亦对情爱再也无所期待。”

他只觉浑身无力,她一直亲吻的那颗心彻底死在了床上。他突然想起他父亲身边哭倒的宠妾,他自嘲一声,他曾经所不齿的如今正是他自己。

他仍有她余温的心脏刺痛起来,似乎比蝎毒强了百倍。

他与他的父亲,似乎又是不一样的。他极想开口告诉她并非如此,但他又说不出区别在哪。

他知道,青瑶这句话是要与他断了往来。她终究不能因为自己的所愿,抛弃齐佳氏整个家族,他忽然有些理解,她所说的无牵无挂亦是一种福分了。

自那以后,他没再去见齐佳青瑶,将他的妻子接来,见到了名为“末遥”的儿子。他向妻子坦白了青瑶的事,他善解人意的妻子每次见他,除了哭泣便是哭泣。

他道:“我曾说过待你永远如初,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什么。你与我皆不知何为喜欢,却学着寻常人做了夫妻。既然我背叛了你,伤了你的心,你可以离开我,如今你想要什么,我也不会推脱。”

妻子回他:“我能忍受你不知何为喜欢,不知何为家人,但不能忍受你的背叛,不能忍受你明知爱,却爱的是别人。我的一生已经如此,此生别无所求,只得你一人而已。”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他不但生不出一丝愧疚,亦生不出一丝怜惜。

她不是那个自己系伤口的齐佳青瑶,不是那个推出去还会亲吻他的齐佳青瑶,不是那个坚强的齐佳青瑶。妻子是一个脆弱的女子,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三人,所以她不能忍受他的突然离开。

他问:“我是人,终非一个物件,如何算得‘只得我一人而已’?”

妻子道:“便是你心中只爱着我念着我。”

“何为你要的爱?”他问。

妻子一愣,良久道:“就是待我好。”

“我一直待你如初。”他道。

妻子问:“你又是如何对待青瑶的。”

他仔细想了想道:“我待她如常人,亦没有很好一说。”他明知她要与爱新觉罗和亲,亦没做什么去阻止,即便他可以做到,但他却尊重了她的选择,她选择了齐佳氏,而非他。

他忽然问:“如果那日,你救的人不是我,是否也会嫁给那个人?”

妻子一愣。

张墨白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辰,就像青瑶的眼睛一样。

蝎毒经历过后,就会免疫,但他每当想起她,心脏依旧会刺痛的。他不知这种感觉名为何,但他依旧珍惜,毕竟这样,比毫无感觉的日子真实多了。

他似乎懂得了一些感情,明白了何为爱,何为相思,何为煎熬。他每分钟都抑制着自己出手妨碍青瑶的婚事,他要尊重她的选择。

很快,青瑶结亲的喜讯传来,满城人都知道齐佳氏那个十八岁的跋扈少女要嫁给亲王了。他只关上了窗,在屋中摆了一盘棋,强迫自己一下便是一天。

他万没想到,短短大半年,便传来了她的死讯,她在结亲路中感染风寒,久治不愈。但他却没有一点实感,那样的齐佳青瑶竟会死去。死又是什么概念?

他只身策马,赶到了那花轿旁,见到了冰冷的她,脸上再无笑意的她。

齐佳青瑶让他尝尽了世间百味,却又弃他而去,为何?

为何他一出生便命中带煞;为何他不知晓感情时娶了妻,终究负了人家;为何在他终于找到一人,老天却又将她带走?

饶是他一身本领,饶是他权可遮天,他又能改变什么?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亦是青瑶所说的,即使她不坚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上天是否待他过于不公,是否待青瑶过于不公?

他终究没能让青瑶复活,却发现了她腹中不足月的胎儿,这令他欣喜万分。他用尽办法,不惜犯戒动用张家的秘密,救活了那个婴儿,并取名“莫离”。

那日,他去拜访了齐佳氏府上,物是人非,兴亡亦是如此。青瑶极力保下的齐佳氏,莫名地开始凋敝。而此次被皇帝派来抄家的人,正是他。

石栏上的鸟笼空空如也,那雀儿终究是自由了,也弃他而去,空留他在这无可奈何的人间。

“青瑶,你见到星辰了吗?”他不由得问。

青瑶的贴身丫鬟见到他时,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终是在他的旁敲侧击下,说出了实情。

青瑶并非伤寒而死,而是因为遗传病,原来她所说的没有时间竟是这个意思,原来她从未舍他而选齐佳氏,原来她那日的伤他的话,确实是她一贯调皮故意为之的。

她有太多身不由己。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饶是富贵如她,亦不能有自由。

饶是权倾天下,饱读古籍的他,亦对青瑶的死没有办法。

他不知为何,眼中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心中也是痛极,原来这就是眼泪。

“你不要怪罪小姐对你的失礼,初遇那天,一个世子看上了笼中那只鸟,小姐不愿给他,将鸟放跑,故意刁钻给那世子看的。”

他知道,她从来都是善良的,不容人忽视地闪耀着,就像那天上的星辰,却有太多身不由己。

“末璃。”张墨白逗弄床上那个小生命,她长了一双和青瑶一样的眼睛,模样却又像自己。小女娃呀呀学语,竟含住他的手指,用乳牙轻轻地啃咬。

他笑了,拿出一盒有千余子的围棋,朝她轻声道:“末璃,我们来对弈如何?”

他终是明白何为爱恨,何为嗔痴,何为不可求。

也明白了结束孤独的方法不是去找一个人陪伴,而是心里永远存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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