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易碎(1 / 1)

九月万寿节,因天灾与战事之故,今年万寿节过得极简,冯娓钥只预备与董太妃一道用餐饭。

这日绥华宫中的厨房一片繁忙,焖、炖、蒸、煮、炒,各样做法俱全,五味馨香,董太妃近来胃口不佳,厨房已许久不曾如此热闹。

董太妃不嫌油污,站在一旁亲自盯着,厨子将一道蒸鱼出锅,正欲着手做些花样,董太妃开口阻止道:“今晚这顿就是家常便饭,皇上不喜铺张,不必装点那些花哨的样式,保持出锅原样即可。”

她见另一个灶边焖鸭这道菜准备的几样配料里少了辣椒,又吩咐道:“这道焖鸭加些辣椒提鲜。”

厨子犹豫道:“可是,娘娘您不能吃辣。”

董太妃温声道:“不碍事,皇上偏好辣口。”

厨房里准备的尽是皇上喜欢吃的菜品,董太妃心里惦记着太子,不禁再一次询问在身旁陪侍的张嬷嬷:“殿下今晚当真不来与我们一同用膳么?”

张嬷嬷回道:“错不了,这是梨龄亲口告诉奴婢的,说是太子殿下昨日做的一篇策论功课,论及六月里那场‘天谴之说’,字句间对皇上多有偏护,论策里提到的法子对百姓便有些偏激,因此挨了皇上的训斥,正在东宫禁足思过呢。”

董太妃柔声道:“殿下与皇上朝夕相处多年,到底对皇上有一片至孝。”

张嬷嬷不由喟叹:“太子殿下平日再持重,可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况且又是因为偏私皇上,功课做得不够好也属情有可原,皇上对太子殿下终究过于严厉了些。”

董太妃却道:“殿下的策论功课可不比书画功课,书画功课只是怡情,殿下的策论功课体现了他对治理国家的见解和主张,殿下是储副,是邦国的下一代君主,自不能凭个人感情用事。要塑造殿下的一种大局观,皇上训斥他,自有皇上的道理。”

张嬷嬷也算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只顾心疼他受了斥责,被罚禁足思过,却没想到这其中干系如此重大,听完太妃这一番话,呐呐道:“是。”

她们说话间,厨娘端出一盘面团,在厨房一侧的木桌撒上面粉,从盘中挖出面团,准备和面,董太妃见状,走上前道:“让我来吧。”

张嬷嬷随之上前,劝道:“娘娘,您如今的身子不比从前,和面是力气活,还是让阿秋做吧。”

“不妨事,我还没老到干不动,你来帮我把袖子绑起来。”董太妃语气轻快,神情愉悦,对张嬷嬷道。

张嬷嬷已许久没见过董太妃这副模样,言行间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她知是劝不住,只得拿来襻膊,帮太妃将宽袖仔细绑起来。

绥华宫中忙着张罗吃食,一名兵士满身风尘仆仆,捧着一封加急战报直入昭琨殿,禀报道:“报!皇上,我军攻破越沽国第一道防线穹岺关!”

殿内当值的小冬子忙趋步上前接过战报,躬身呈到御前,冯娓钥粗略看完,笑着嘉奖几句,又赏过那名兵士,才让他退下。

那名兵士退下后,冯娓钥接而看完手头上那本看到一半的奏疏,那是氨州杜榴城知府俞德岐对灾地重建进展的奏报,杜榴城是灾情最严重的地区,她看完后,用朱笔写下几句批复,合起这本折子,又取另一本批阅。

侍立一侧的梨龄见窗外日已西斜,而皇上却似乎忘了时辰,她不禁提醒道:“皇上,时辰不早了,太妃还在等着您过去用膳。”

冯娓钥闻言,随即又合起手上刚翻开的奏疏:“朕倒是忘了,现在过去吧。”说罢立起身,往门口走去。

她边走边想着灾地的百姓,思虑重重,不留神脚下,被门槛一绊,身子猝然倾倒,一只手及时伸过来稳稳托住了她。

在殿门外值守的孔茂晟见皇上被门槛绊倒,身形一动,正欲出手相扶,但他身手不及赵七,见皇上被赵七扶稳,他松一口气,又退回殿门左侧值守的位置。

徐商琮见冯娓钥已站稳,随即放开手,默然退回到自己值守的位置上。

冯娓钥在原地停立一瞬,随后迈步朝绥华宫方向去,梨龄跟在她身后,只见皇上步履轻快,原本不佳的情绪,被门槛绊了这一跤,竟忽然变好了似的。

冯娓钥去到绥华宫,听内侍禀报说太妃在厨房忙活,她也不让人去通报,径直往厨房走去。

董太妃正将锅里的面盛出白瓷海碗中,厨房众人见圣架到,忙跪了一地,冯娓钥淡淡道:“平身吧。”

她见董太妃戴着襻膊,不禁责备起满厨房的人:“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太妃年事已高,怎么还让她亲自下厨?”

董太妃柔声为众人开脱道:“皇上别怪罪他们,是我自己想亲手做这碗面给你吃。”

她边解襻膊,边往外走去:“皇上来得正是时候,晚膳刚做好,此处油烟重,皇上快到殿里坐吧。”

两人在殿中坐下,各道菜肴随后送上桌,荤素搭配,香味淡淡飘荡。

冯娓钥这段时日忙着各地抗洪救灾事务,已有些日子没来绥华宫了,她关切问道:“太妃的身子可好?”

董太妃近来有些食欲不振,她知皇上国事繁重,不愿以这些琐事给她多添烦虑,只笑道:“一切都好。”

菜肴上齐了,宫女最后将那碗面恭敬地放到冯娓钥面前,董太妃温柔道:“皇上趁热吃吧。”

冯娓钥起筷,夹面吃起来。

董太妃今日高兴,比平日多进了半碗汤,她吃饱后一直没有放筷,时不时夹一筷子菜,陪着冯娓钥用膳。

她默然看着皇上吃面,面碗里热气氲氤,只见皇上英气的眉目笼罩在淡薄的热气中,染上了些许人间烟火味,不像在御座上那般清冷威严,倒显出几分易于亲近。

董太妃不禁漫无边际地想,若皇上生长在普通人家,将会过着怎样的一生?也许少女时期会有三五闺中密友,一起踏春赏秋,一起弄妆打扮,恣意而快活;到了婚嫁之龄会嫁给一个如意郎君,琴瑟和鸣,生儿育女;晚年则是与郎君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一道含饴弄孙……若是那般光景,真可当得一个美满,倒不似现在这般坐在明堂上受四境臣民朝拜,却离俗世的温暖隔天隔地远。

董太妃恍惚想起皇上刚从战场回来跟着先帝学习处理政事那一年,那一年皇上十七岁,曾很喜欢一支碧玉发簪,不是因为簪子有多特别,而是那簪子正是当时京中姑娘们流行的样式,皇上爱极了那支簪子,常拿着簪子笑意隐现,也不知是心里想到了什么?

这一幕被先帝撞见,先帝气愤之下,当场夺过那支碧玉簪,狠狠往地上一摔,簪子碎成了几截:“你是当朝皇太女,未来的九五之尊,世间所有簪钗环佩、胭脂水粉、儿女情长之类,统统注定与你此生无缘,给朕收起你那些幽思绮梦!你若德不配位,冯氏宗亲中自有可配位者来继位!”

先帝从未对皇上说过如此重的话,董太妃至今仍然记得皇上当时那个沉黯的眼神,先帝摔碎的不仅是一支玉簪子,还摔碎了皇上那颗少女心,摔碎了一切尚未及展开的美好憧憬,董太妃总觉得当年皇上心里曾有过一个意中人。

先帝甩袖而去后,先皇后便上前温声安慰皇上道:“钥儿,你别怪你的父皇,他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心里一时着急,才对你发这么大火。你父皇让你去各国游学,送你上战场历练,手把手教你处理政务,不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寻常的女子。你没有兄弟,朝中对于立你为皇太女始终有异声,你若资质平庸,你父皇倒也不会对你存什么指望,偏生你如此天资卓绝,你父皇把家国重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先皇后深长叹息一声,谆谆教诲道:“天下处处是战乱,我国若是不够强大,就会沦为被他国吞并的下场。你父皇这一生东征西讨,好不容易打下了这份基业,眼看天下混战的局势渐显明朗,这是我国无数将士浴血沙场换来的优胜局面。你父皇的身子最长熬不过三年,你父皇崩后,若没有一个同样强大的继承人接掌王座,这些年并入我国的几国将再次分崩离析,届时万千百姓也将再度陷入离乱,生灵涂炭,距这乱局终结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年?”

自此之后,皇上的所有簪钗裙裳皆依储君的仪制,再之后便是依帝王的仪制,即便是先帝龙驭宾天了,皇上已经可以由自己做主,董太妃也不曾再见皇上戴过一支自己喜欢的簪子,穿过一件自己喜欢的裙裳,她知道在皇上的身上担着一副无形的千钧重担。

帝后崩殂后,皇上举重若轻地接住了大位,一力稳住政权交接的危局,并继承先帝遗志,开疆拓土,到如今已隐然有定鼎天下之象。四境臣民敬畏她,称颂她,却无人知道在她背后付出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董太妃看着眼前的皇上如国中每个寻常百姓过生辰一般吃着碗里的面,心底无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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