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情留任(1 / 1)

夏日昼长,晴天蔚蓝得宛如一片不带任何杂质的湖泊,这一日对城中的百姓而言是寻常的一日,对祎国公府却是天地失色的一日。

祎国公在这日午后溘然谢世,遗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自从祎国公病倒以来,宫中派了最好的御医照护,各样珍贵的药材流水般供应,穷尽医药之力,只是让他多活了半年。

生死有命,人力终究无法回天,祎国公到底没能撑过这个夏天。

丧事追悼会在次日举行,祎国公府一片缟素,悲声戚戚,公孙顾望穿着斩衰孝服,容色有些憔悴,神情倒是平静。

到得最早的是卢觉镝与覃粤延,两人穿着一身素服,俊朗的眉目间神情肃穆,他们与公孙顾望年少时便一起并肩作战,交情过命,自是深知公孙顾望虽然性子桀骜,看似叛逆,但在心底里一直非常敬仰自己这位战神般的父亲。他们知言语难以宽慰,只伸手拍了拍公孙顾望的肩膀,公孙顾望无声点了点头。

卢觉镝与覃粤延刚拜完,便见管家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人往灵堂走来,没想到是皇上亲自前来吊唁,随行的骠豹卫都被留在灵堂外,身后只带了梨龄一人。

冯娓钥对国公夫人宽慰几句,公孙顾望亲自奉上燃着的线香,她接过来,执香三拜。

老一辈的战将几乎凋零殆尽,战死的战死,病逝的病逝,这位曾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先帝朝头号战将如今也辞世了。

朝中文武百官陆续前来祭吊,而老臣们多半神情感喟,另有一种“伤其类”的哀戚。

停灵七日,公孙顾望一手操持葬礼,无论巨细,都不曾假手于人。

葬礼之后,公孙顾望便常常待在家中的祠堂里,对着那块崭新的牌位,一坐就是一天。

他的弟弟们见兄长如此情状,不免有些担忧,他的母亲却道:“由着他吧,他想再多陪陪他的父亲。”

如此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后,公孙顾望亲自主持做完尾七,国公府除去缟素,公孙顾望也脱下那身斩衰孝服,换过一身素服,入宫求见皇上。

昭琨殿内,公孙顾望行完礼后,便直陈道:“臣请皇上准许臣回蔟州去。”

这一月余里,公孙顾望清减了许多,身形瘦削,立在殿中,宛如一株不屈的青松,冯娓钥看着他眸底中蕴含着坚定的光,开口道:“参铎,此时回到军中若是你心中所愿,朕自然会答应你,只是祎国公新丧,你选择现下离家返回蔟州,即便有夺情诏,百姓物议也不会放过你,你可考虑清楚了?”

凡是朝廷命官,双亲故世者,皆需丁忧守丧三年,这是吏部明文规定的条例。公孙晲才刚刚逝世,公孙顾望若此时回到蔟州去,可想而知在百姓口中,他将会被说成怎样一个被功名利禄熏心的不孝子。

公孙顾望立在宽阔的昭琨殿上,脑中想起半年前的除夕夜。

满城炮竹声此起彼伏,百姓忙着辞旧岁,迎新岁,节庆的气氛喧嚣热闹,父亲的精神头看着也比往日好上些许,兴致颇高,说要与他对酌几杯。

他固欲劝阻,父亲却道:“这些年你总在外征战,今年难得能在家里过个年。”父亲的眼里含着笑,没什么悲伤神色,语气仿若闲话家常道,“这是我们父子二人这辈子共同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一起喝几杯吧。”

他心中情绪如潮翻涌,喉头僵哽,终究没再劝阻。

父亲饮了几杯,忽而没头没尾叹息道:“为父是看不到天下大统那一日了……”

父亲手中端着杯子,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这一世历尽的烽火狼烟,在人生即将终结之时,直面过往的是非,坦坦荡荡道:“为父当年负气辞官,也不许你从军,你逆着为父,孤身上了战场,这些年到底证明了你是对的,是为父错了。”

父亲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温言道:“为父局限于狭隘成见,对皇上没有尽到的忠义,就由你来替为父尽了吧。”父亲放下手里的杯子,接而轻描淡写道,“为父死后,你就回任上去吧,不必留下来守丧了。”

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枯骨,几分酒气上脸,竟然淹过了苍白病气,泛起些微红润气色,双眸中焕发出几许神采,那一刻犹似激荡着当年金戈铁马的意气……

公孙顾望收敛起飞散的思绪,看着御案后的冯娓钥,语气坚定道:“回蔟州是先父与臣共同所愿,恳请皇上恩准。”

曹也谢攻下蔟州后,将蔟州军交给了在珪州驻守的公孙顾望收编,蔟州军不比珪州军像一盘散沙,蔟州军曾在徐商琮麾下,军纪严明,军心坚固,且有几位实力战将,公孙顾望对蔟州军的编整正在关键时期,冯娓钥本还在为公孙顾望丁忧去职一事为难,见他坚持要回到任上,当下便准了。

夺情诏在三日内下达国公府,公孙顾望拜辞母亲,当日便启程,返回蔟州。

此去千里,公孙顾望驰马出城后,但见卢觉镝单人匹马等在官道旁相送。

他们二人当年同在卢觉镝的父亲卢老将军麾下冲锋陷阵,住在同一个帐中,相互配合攻敌制胜,也相互为对方裹过伤,后来军功累累,各自官拜将军,独当一面,却是聚少离多了。

卢觉镝听闻他坐镇珪蔟二州期间一手整肃军纪,恩威并施,把珪蔟两支异族之军收拾得服服帖帖,军中将士们却是不知他们这个雷厉风行的大将军竟像个孩子一般嗜好甜食。

卢觉镝把一只方木盒子递给公孙顾望。

公孙顾望接过来,打开一看,不料竟是满满一盒饴糖。

卢觉镝常常取笑他的这一口嗜好,这么多年来是第一回主动买糖给他,还不忘叮嘱道:“省着点吃,在蔟州可没有这种糖卖。”

公孙顾望不由得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收起那只木盒,正色道:“我国对越沽这一战,看来多半是由你主帅领军出征了,你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他拍了拍卢觉镝的肩,信心十足道,“我们天下一统后再见。”

公孙顾望说完后,不再多停留,他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

卢觉镝立在原处,目送公孙顾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想起他最后那句口气张狂的结语,不由得摇头笑了笑,打马回城。

夕阳西下,整座孚栀城仿佛鎏金般璀璨,皇宫演武场中,一道纤长的身影手里拿着一支红缨枪腾挪跳跃,身法敏捷利落,招式大开大合,夕阳光落在锐利的枪尖上,泛着万夫莫开的无匹锋芒。

冯娓钥手里挥舞着红缨枪,思绪却有些漫无边际地想起昔日在军中那段时光。

那一次两军休战,卢觉镝、公孙顾望、覃粤延、曹也谢和她五人闲来溜到山上,想采些果子吃,结果采到一些野生板栗,他们便就地生火烤了吃。

回营后却被卢老将军知道了,卢老将军训斥了他们一通:“你们是来打仗的,都当自己是来郊游吗?我看你们一个个精力旺盛得很呐!去较场上给我练红缨枪,一直练到我喊停为止!”

他们从夕阳西下,一直练到夜半三更,卢老将军也没来喊停,她练到精疲力竭,连红缨枪都举不起了,最后随地仰躺在较场上,他们四人也相继横七竖八地躺倒。

曹也谢瘫着一动不动道:“可真是累死了,在战场上杀敌都没这么累过,抬一根手指头都费劲!”

公孙顾望有气无力地接话问:“我就问你们,烤板栗香不香?值不值得挨这顿罚?”

他们异口同声地一致道:“值!”

这话说完,他们都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开了……

那晚的星辰很透亮,那时他们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军旅生涯虽然艰苦血腥,却也有某些欢乐的间隙。

冯娓钥在飘散的思绪中把一套枪法练完,收枪时,便看见冯虔玮立在演武场外,也不知来了多久,似乎看得入迷,乌黑的眼珠子又清又亮。

冯娓钥将红缨枪放回兵器架,转身朝他走去,冯虔玮小小的身子规规矩矩地伏地行了一个叩首礼:“儿臣来给母皇请安,母皇金安。”

“玮儿起来吧。” 冯娓钥弯腰将他扶起。

冯虔玮每日去昏定,时常会在昭琨殿扑个空,转而过来演武场,便能见着母皇在场中挥舞红缨枪。他这一月风寒反复,夜里每每咳嗽醒来,总会见着母皇守在榻边照料,心里渐渐生出几分亲近,忍不住好奇问道:“母皇为什么每日都要来演武场耍红缨枪啊?”

冯娓钥牵着他往昭琨殿的方向去,耐心答道:“母皇每日坚持练红缨枪,一是不想因为疏于练习,而让曾经掌握的本领荒废;二是为了要强身健体。作为一个君王,要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才挑得起这万里江山社稷。武将兵士们执锐坚守着四境的安宁,我们坐在明堂上,虽然不用与人动刀动剑,但也要有一副健康的躯体,才有精力去处理繁冗的政务。”

梨龄随行在他们身后,听完这番话,不禁微微怔了怔,这还是她第一次听皇上说出登基为帝后,每日风雪无阻去演武场锻炼的原因,原来皇上需要把身体锤炼得像兵器一样坚固,皇上不允许自己病倒。

“玮儿以后也要努力让自己保持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帝王的康健维系着国家的安稳,一国的君主若病倒了,臣民就会很担心,四境或许也会因此而起动乱。”

冯虔玮迈着小短腿,行走间脖子上的长命锁叮叮当当作响,他才刚开始接受开蒙,还不太明白母皇口里说的“君主”、“臣民”、“动乱”等词语的含义,但却把这番话记住了,声音脆生生说道:“儿臣知道了,儿臣以后也要像母皇这样每日锻炼。”

日暮橙黄的夕阳光落在冯娓钥眸中,她的眼眸流转着一层暖色,温声道:“待玮儿再长大些,也可以学一样武器,来作强身健体之用。玮儿想学什么?”

冯虔玮想也没想便答道:“儿臣想学红缨枪!”他仰头问道,“母皇以后能教儿臣用红缨枪吗?”

冯娓钥温柔一笑,道:“可以呀。”

冯娓钥牵着冯虔玮不紧不慢行走在宫道上,夕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出一大一小两道长长的影子,身后跟着几名内侍、宫女及骠豹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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