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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拳到肉亲兄弟,利刃枭首老父亲(1 / 1)

段不循推三阻四,孟沅君心里也恼火,想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又始终开不了口。她心底里仍觉得,她与段不循之间应该是情深义重、水到渠成,一旦开口问了,就有了强人所难的意思,那便很没意思了。

只是没料到,段不循这么沉得住气,她不去找,他竟就真的一次也不找她。

孟沅君心中一半是不甘,一半是恼恨。两种情绪牵扯在一起,也绊住了她主动向前迈一步的腿。

还是陆梦龙一语惊醒梦中人,“沅君,不是他离不得你,是你离不得他。”于是才有了秋水琴苑这晚的宴请。

要么就不请,既请了,就要将这宴会办到极致,令人永生难忘,孟沅君做事向来如此。

厅堂一周摆放了百余座高脚灯台,俱燃着碗口粗的龙凤红烛。当间空地上铺一片大红氍毹,绯儿预先到玉台院请了一班唱的,教她们各自带了擅长的笙箫管弦过来,穿上杏黄、水绿、缥碧、雀青、霞绯色的轻薄衫子,在氍毹上一字排开,或站或跪,或坐或跽,高低错落成笑吟吟的一丛春花。

红氍毹后面、灯火最亮处是一挂水晶帘。孟沅君穿着一身白衣,墨发半披半绾,粉黛不施,坐于帘后抚琴。若是歌伎们唱到金陵旧院的曲子,她便也轻启朱唇,拣几句文雅的和上几声,声如空谷莺啼,分外出众。

等到男人们酒过三巡,她自会亲自出来侑酒。彼时旧曲撩动旧人心,正值酒酣耳热,她单敬不循一杯,梦龙自会引着清和离去,不循就顺理成章地留下了。

谢琅向来守时,先段不循而到。一进屋,先是被高烧的红烛和闪亮的水晶帘子晃了眼睛,接着便被甜热的脂粉香和叮咚乱响的丝竹声包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陆梦龙正躺在众姬身前,打着拍子跟着唱得起劲儿,见谢琅来了,才起身与他一同落座。

“今日这场面是给不循准备的,你皱什么眉头。”

谢琅见他笑容意味深长,摇了摇头。

陆梦龙挑起眉毛,“怎么,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你坐收渔翁之利还不乐意?”

不循与沅君成了,那小寡妇不就是你的了?

谢琅屏了几个呼吸,鼻腔里的脂粉气仍浓得发腻,捺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淡淡道:“无聊。”

陆梦龙微觉无趣,却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向后靠在扶手上,犹自笑着,只道:“待会看我眼色行事。”

段不循姗姗来迟,一进屋就笑着说抱歉,脱貂鼠大氅递到绯儿手上的功夫,目光已经在氍毹上众女的面上扫了一圈。二十来个容貌艳丽的可人儿,大多是旧识,见他望过来,便也将流动的眼波递了过去。

段不循勾唇,闻听帘后的孟沅君正唱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高声赞道:“莺啼燕啭,更胜从前。”

孟沅君抚琴的手滞了滞,歌喉愈发如水泻银瓶,珠玉迸落。

陆梦龙离得近,清楚地看到段不循面上的伤痕,惊道:“你脸怎么了?”

段不循转眸看向同样惊讶的谢琅,笑出了讳莫如深的意思,“不小心跌的。”

陆梦龙探过头来,“跌的?怕是不小心跌到了哪个野猫怀里,被它挠的罢!我看看,啧啧,都破了相了,下手够狠的。”

段不循低笑,“最难消受美人恩。面皮而已,段某甘之如饴。”

陆梦龙敛起揶揄,“小打小闹是情趣,下这么重的手,就是不识好歹了。”

段不循摇摇头,笑着夹起一筷子芙蓉鸡片,“女人就如这菜,骨头剃得干干净净,切片炒熟,吃起来毫无阻碍,反倒没意思了。”

陆梦龙看着落到自己碟里的两片白肉,面上浮出一层怒色,“我看你就是犯贱。”

段不循撂下筷子,“你爱吃肉就顾自吃,我偏爱啃骨头,你管得着?”

陆梦龙嗤笑一声,也舀了一勺鱼翅到段不循碗中,“蹄爪下水是有嚼劲,终究上不得大雅之堂。偶尔过过嘴瘾也就罢了,你可别太当真。”

段不循将碗向他一推,“甲之蜜糖,乙之□□。”

陆梦龙脸色几变,“如今倒是换了口味了,早干什么了?想来沅君也没料到,段兄如今爱的,竟然是狼心狗肺这一口。”忽然想到谢琅从方才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看过去,只见他已面沉如水、眸聚怒涛,遂又转恼为讽,“看你这一脸阡陌纵横,想来也是一厢情愿。你爱吃的,未必能吃得到。清和,你以为——”

“呢”字尚未出口,谢琅已勃然变色,一拳挥出,结结实实打到了段不循的脸上。

段不循“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桌子一掀,便与谢琅扭打到一起。

众歌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萧管琵琶尽走了调,落地的铮铮、咣咣声伴着一句句“诶呀!”“不好了”,在灯烛酒香氤氲成的彩云里起伏,绿蚁自倾倒的酒壶里爬过来,湿了大红氍毹。

厅堂乱做一团。

孟沅君从水晶帘后走出来,眼见精心布置的一场酒宴变成了段不循和谢琅的擂台,绯儿急得手足无措,众女纷纷整衣上前,欲要告退。混乱中,只有陆梦龙还端坐在已经反倒的桌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

“这是怎么了?”孟沅君皱眉问陆梦龙,一眼瞧到段不循脸上的疤痕,还以为是在谢琅手里吃的亏,语调便也急了,“你还在这里坐着?”

陆梦龙偏头瞅着她,“你急什么,人家又不是为了你。”

孟沅君吃了一噎,随即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牙紧紧地咬了,眸中逼出一层湿意,辨不清是哀是怒。

陆梦龙猛地站起身来,将凳子扔到一边,“好!他们打他们的,我打我的……我、我是为了你,你看好了!”

说着走到地上那俩人跟前,也不分脑袋还是屁股,各自踹了一脚,“我的儿,算老子一个!”那俩人如他所愿,眼神一对,下一刻齐齐冲着他来,各自给了他一老拳。陆梦龙捂着肚子骂了一句“妈的”,撸起袖子加入混战。

不消片刻,衣冠、头巾和腰带散落一地,拳头与巴掌不分敌我地挥舞,段大官人、谢大人和陆先生斯文尽扫,风流烟散,在地上纠缠得难舍难分,自倒地的桌边一路滚到红氍毹上,吓得众女散开老远,犹豫着不敢过去拿自己带来的乐器。

绯儿带了哭腔,“小姐……”

孟沅君玉面生寒,冷声道:“告诉她们,留在这接着唱,赏银翻倍,提前走的,哼!一分都别想拿!”

说罢,气冲冲一把掀开水晶帘,自去后面重新坐好了,手往琴弦上一放,竟是抚起了铿锵有杀伐气的广陵止息。

众女听到绯儿的话,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飞快地取回各自的乐器,站得离战场老远,战战兢兢地和起了孟沅君的金石之声。

一曲罢后,三个人都累得打不动了,头脚相连,在地上躺成了一个三角,呼哧呼哧喘粗气。

谢琅最先恢复常态,捡起地上散落的唐巾、镂空鎏金球,整理好衣冠,披上棉袍,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三角少了一横。

到家时,谢夫人还没睡,正点灯等着他回来。

本来是想就着安神药的事与他好好说道说道,却见他一脸鼻青脸肿,顿时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句“清和”,迎上来拉住他仔细端详,“你这是什么了?”

谢琅偏头,躲开谢夫人的手,一反常态,语气淡淡地含着不耐,“不过是跌了一跤,无甚要紧。倒是母亲,何时得了失眠惊悸的毛病,儿子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谢夫人憋着气,“跌跤?什么跤能跌到脸上去?你与我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就不信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谢琅一甩衣袍坐下,“母亲好大的官威,是嫌儿子这六品官做得太安稳了,急着生出些事来,教言官逮着弹劾一番么?”

谢母知他是在为冉静临打抱不平,脸也撂了下来,“你还知道顾忌官声!”

怕被谢父听到,她又放低了声音,“整日与一个小寡妇厮混在一处,若她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她是、是冉宝儿的亲姐姐!那是你的姨姐!你做下的事,教我这个当娘的都说不出口!”

谢琅面上青红交加,鼻青脸肿处亦胀得发亮,“母亲说的是,儿子做了下贱事,令人不齿。只是母亲须得明白,是儿子苦苦纠缠她不肯放手,不是她勾引儿子。母亲心里有气尽冲着儿子撒,莫要再无中生有,仗着咱们家这点势力去欺负她们!她们过得……委实不容易。”

谢母头一次被他顶撞,已是十分伤心,偏又是为了个妖妖道道的小寡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捂着胸口喘气,指着他骂道:“好啊!她不容易,你娘我就容易了?辛辛苦苦将你养这么大,一针一线地做绣活,熬瞎了一双眼睛,换来零碎的银子供你读书……你如今出息了,成了人模狗样的谢大人了,反倒为了一个外人指责起你的亲娘来了!”

雅红赶紧上前劝,“夫人消消气,少爷也是有口无心。”一边给谢夫人顺气,一边给谢琅使眼色。

“什么有口无心!”谢夫人咬着牙,泪如雨下,“这小畜生自打进屋就没个好脸色,是处心积虑地给那小狐狸精出气来了!谢清和,你果然是长进了,今天我就告诉你,安神丹只是个开始,你一日不与她断个干净,我便一日不会放过她!她不是抛头露面做生意么,从今日起,我便一直盯着她!你告诉她,夹紧了尾巴,别教我寻到错处,否则,我定不与她善罢甘休!”

谢琅怫然起身,“既然母亲不讲道理,儿子便也与您交个实底。儿此生非她不娶,若母亲执意相逼,儿子这官大不了也不做了,与她一道当垆卖酒、开门宴客,乐得逍遥自在!”

“你敢!”

谢父踹门而入,铁青着脸,两步走到谢夫人身前,照着脸就是一耳光,“你惯出来的逆子!”

谢夫人的嘴角溢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干什么!”

谢琅目眦欲裂,挺身挡在母亲身前,怒视谢父。

“畜生,你要打你的亲爹么?”谢父歪着头,脖上青筋暴起,厉声叱骂。手再次高高扬起,却被谢夫人哭着抱住,“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莫要管了,孩子不过是一时说了气话,决计做不出来那样的事的。清和,你说是不是?”

谢琅盯着谢父的手,回想起过往无数个类似的场景:男人暴跳如雷,随手抄起花瓶、水壶尽往妇人头上砸去,幼子的嗷嗷哭嚎令他愈发躁奋,愈发变本加厉地殴打瑟缩成一团的妇人。

自打高中进士、家道中兴,父亲已经很久没有与母亲动手了,久到谢琅以为他是老了,老到良心发现,也暗暗后悔年轻时的荒唐了。今日这一巴掌却提醒了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怪他能与冉常那样的人指腹为婚。

“你快说是不是啊?”

谢夫人哭着催促,怕暴打再一次落到年幼的儿子身上,浑然忘了谢琅如今已经长成无需她护着的七尺男儿。

谢琅看着父亲脸上的狰狞,这么多年反反复复做的同一个梦浮现在眼前:父亲骑在母亲身上,用花瓶的尖锐豁口一下又一下地击打母亲的额角,自己跑去灶房,提来一把雪亮的刀,双手握住刀柄,向下狠狠一劈——作恶的凶徒脑浆崩裂,回过头来狞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小子。”

谢琅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仿佛握住了刀柄的木质纹理。

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终,他读过的书在眼前凝结,在他与父亲之间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他的手狠狠一攥,又一松,那把无形的刀顺势落地。

“既然父亲也来了,儿子正好将这事与二老说明白。”谢琅向前走了一步,逼得谢父不得不向后撤了半步,仰头瞪视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儿子,脸色难看至极。

“其一,我对静临绝非一时起意,既以终身相许,非死不可更改。其二,冉谢两家指腹为婚,事先并未言明长女或次女。其三,儿子早就与父母言明,柳兰蕙蛇蝎心肠,其女冉宝儿更是品行低劣,令我厌恶至极,万不能与其结为夫妇。恳请父母双亲体谅儿子的苦衷,成全了儿与静临的一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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