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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君子有恃无恐,恨段郎两败俱伤(1 / 1)

段不循出去后再没回天宝阁,直到快打烊时,谢琅匆匆而来,披着一身霜雪气。

静临吃了一惊,“清和?”说好了与翠柳一道还家,他怎么来了。

谢琅神色看起来一如往常,“我来接你回家,走吧。”

静临垂下眼眸,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与他说。

到门口处,棉布帘子一掀,冷风顺着缝隙吹进人的骨头缝里,静临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谢琅转过身来,拉起她背后垂落的风帽,手不小心碰到发髻,一枝银簪松动脱落,落到了静临的颈窝。

静临赶忙伸手去拿,谢琅的手更快一步,冰凉的指腹触碰到颈侧的软肉,激得静临“呀”了一声。

吴掌柜的和伙计们都朝着这边看过来,静临尴尬,语气却故作自然,“愣什么呀,快帮我簪上,弄丢了就麻烦了。”

谢琅深深看了她一眼,应她的话将簪子插回髻上,淡淡道:“是啊,往后再不要丢三落四了。”

静临微怔,抬眸看他,自己是丢了什么东西么?

谢琅嘴角抿成一条线,到门边用手臂撑起厚重的棉帘。寒风无遮无拦地呼啸进来,静临只得闷着头走入其中。

回身站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琅加快脚步越过她,“不是你教名安给我送信的么?”

静临快走几步追上,目光瞄着他的侧脸,语气听着像是恍然大悟,“瞧我,这一天都忙忘了!原是与翠柳说好了一起回去的,转念一想,名安过些日子读书用起功来,他们两个人就没什么时间相处了,我便不好没眼力地跟着人家。”

谢琅没说话,静临又接着道:“你上次不是说了嘛,还是早些将人家的银子还清了好。我想天宝阁毕竟名声在外,只一方柜台的流水就胜过玉颜堂和朝前市的摊子,我便挪到了这里,可惜每日的净利要上缴五成,真真是令人肉痛。”

谢琅偏头看过来,眸中的朗月遮了一层阴云。

静临凑过去勾住他的手臂,仰起脸儿笑得娇俏,“方才我心里计算了一番,若往后的流水都不比今日差,最迟到明年开春,我就能将人家的银子还清了。”

宝光阁打烊比朝前市散市早,六科也未到散值的时辰,谢琅接到名安的消息,与上官告了早退,提前出来接静临。

此刻的棋盘街正是一日里最喧哗热闹的时候。

摊贩为了将余下的货物售空,都吆喝起了打折的号子,人群在各个铺位间拥来挤去,七嘴八舌地与货郎和铺娘讲价,要更低的折扣,更好的成色,更多的附赠。

熙攘的人群是极佳的掩体,鲜少有人注意到他们手臂相挽的动作。即便是新婚夫妇,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也不合规矩。

谢琅心头覆着一层寒冰,此刻又被滚烫的沸水兜头浇下,滋味难言。

“谢大人?”

竟有相识的同僚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惊异的目光投射过来,在他和静临的身上来回移动,最后变成促狭和了然。

静临立即松开手,与他拉开一臂之距。

谢琅依旧仪态从容,与那人颔首示意。随即向静临的方向迈了一步,手从袖里伸出,一把攥住静临的。

静临像是被烫了一下,用力地甩手,因他攥得紧,没有甩开。

惊讶地看过去,这才发现他面色难看至极。

“我虽俸禄微薄,到底还得起五十两银子。”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发作。

发作便好,只要他发作了,她便就有了机会为自己辩白。

“是我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到如今,你还要与我分彼此么?”

“一码归一码,心意与银钱怎能相提并论?”

“是么?”谢琅神色复杂,松开她,将手探入衣袍内袋,像是要掏出什么如山铁证。

静临皱起眉头,盯着他的动作。

终于,他的动作停住了,手里依旧空空,并没有攥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如果你自己不愿意,他也无法将你绑去天宝阁,对么?”

“我不是与你说了,他拿翠柳和名安的婚事要挟我,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不顾旁人的死活!”

静临风帽下的一张小脸因羞恼而涨红了,话说得底气十足。

恼羞成怒后的底气。

谢琅嘴角动了动,苦笑变成自嘲,“若我今日不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我是谢大人的什么人,一举一动都要请大人示下么?”

被人问得哑口无言时,就要反客为主,反过来质问他:咱们是什么关系,你与冉宝儿的婚退成了么,你什么时候娶我,是不是还遥遥无期。

于是便轮到了谢琅哑口无言。

早知她会如此,口舌上依旧争不过她。

“不敢劳大人相送,就此别过罢。”

静临转身就走,步伐飞快,像是真的在为“名分”二字生气、委屈。

谢琅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想她会不会气着气着就忘了自己是在假装,届时假的就成了真的。

直到看见她进入了坊门,身影逐渐消失在乌义坊狭窄的巷子里,探手入怀,方才那方绣着兰草的丝帕依旧凉凉地覆在心口,并未被他的体温捂热。

-

第二日一早,早起的街坊都看到柳家门前停了辆红毡覆顶流苏垂幕的马车,两匹肥壮的枣红大马披着錾有“天宝阁”字样的鞍辔,在冷风里不时喷几下响鼻。

冉宝儿扶着柳兰蕙过来询问,“敢问您有何事?”

车夫神情倨傲,上下扫了这对母女一眼,“接人。”

远远瞧见静临走过来,立刻跳下来,将脚凳摆放好,往前迎了几步,“冉姑娘好!天儿冷路远,吴掌柜吩咐小的来接您。”

静临皱起眉头,“回去告诉你们东家,好意心领了,我自己会走。”

车夫一听她说“东家”,紧走两步跟上,赔笑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既知是东家的意思,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也不过是个下人。您若是实在不想,等会儿到了铺子里,直接回绝了东家就是,若是这趟空车而返……小的不好交差啊!”

静临心里冒火,“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今天非得坐不成?”

车夫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姑娘息怒。”

静临瞪他一眼,还是上了车。气归气,到底还没糊涂到恩怨不分,不做人的是姓段的,没必要迁怒旁人。

冉宝儿旁边听着对话,猜出这马车来路蹊跷,忍不住跟上啐了一口,忿忿嚷道:“真不要脸!”

静临的火气正无处撒,闻言立即将头探出来,却是看向柳兰蕙,“前几日还病的下不来床呢,这就能出来走动了?什么时候启程归家,父亲一个人在家,无人伺候总归是让人不放心。”

她已经连一句“母亲”都不愿意叫了,柳兰蕙喉咙发痒,一口气没倒上来,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冉宝儿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咬着牙冲静临笑,“是啊,清和给请的郎中,不愧是名医,刚吃了几副药就有起色了。”

静临一脸讶色,“是么,竟然还有这种事,他可是没与我说。”

冉宝儿得意地捻着衣带,“他没与你说的可多着呢。”

晨光照耀在衣带上系着的一枚鎏金镂空球上,泛起的金光令静临眸光一闪,脸上显现出愤怒的神情。

冉宝儿露出几颗牙,甜甜地笑了。

车帘撂下,静临随即恢复了平静神色,呼出一口气,阖目养神。

谢琅的心意和人品她都信得过,郎中、鎏金球必有隐情,想来是他父母的手笔,他未必知情。

知情也没什么,拗不过父母的意思做出违心之事,一时没想好如何与自己说,没什么好生气的。

总之,这些都是把握之中的事,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眼下要紧的事另有一桩。昨晚睡前才发觉,帕子不在身上。回想起来,是山西会馆那日,被段不循拿去没有归还。

甚好,自己欠他的银子,他欠自己的帕子。问他去要,又能牵扯出新的欠账。如此翻来覆去,纠缠不清,谁都别想好过。

静临想着,嘴角漾起一丝快意的微笑。

-

“帕子?”

段不循正坐在三楼喝茶,闻言微讶地放下茶盏,目露探究,打量静临是不是在说谎。

静临哼了一声,朝他伸出一只手,冷冰冰地道:“还我。”

段不循面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愠怒,在静临的冷眼注视下,最终变成了淡淡的嘲讽。

“哦,是那个啊。”

他像是终于想起来了,语气轻描淡写,“扔了。”

见静临眉毛往上竖,他又笑呵呵地道:“怎么,那个很值钱么?值多少,我赔给你。”

“五十八两三钱四厘。”

五十两本钱算上到如今的利息,就是这个数。

他若是有本事给她,她立即与他钱货两讫,各不相干。

段不循嘶了一声,“好贵的帕子!值这个价么?段某以为不值,贵了。”

静临任他嘴上讨便宜,手仍伸在他面前,“好啊,那你便将帕子还我,我只要那一个,错一缕丝、一条线都不行。”

段不循垂眸,看到她的手就在自己的鼻尖下,掌心粉红的纹路清晰可见。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发难,一把钳住她的这只纤细的腕子,手臂一收,另一只紧紧箍住她的腰,便迫使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静临惊叫了一声,随即感受到他的下颏担在了自己的头上,发髻都被他弄散了,那只银钗顺着他华贵的缎袍滑落到地上。

手腕仍被他钳着,掌心未来得及蜷起,依旧向上摊开。

“看看你这天纹,”他的声音带着愤怒自头顶传来,“蜿蜒曲折,中途分岔,尾端有这么多细小的分支。冉静临,每一道分支都代表一个男人,对么?”

静临的掌心难堪地蜷起,腕子被他用力一攥,只得又酸楚地松开。

“怎么,被我说中了,知道羞耻了?”

他又将她掉了个,逼她侧坐在怀里,扭着头与自己面对面。手松开她的腕子,转而钳上了她的下颏,“告诉我,你有心么?”

静临的手掌得到自由,立刻展成巴掌,在他脸上狠狠打出一声脆响。

段不循被她打出一个狞笑,“这是恼羞成怒了?”

她果然是恼羞成怒了,下一刻便化身成一只愤怒的狸奴,手脚并用地在他身上炸起毛来。

他只长了两只手,按不住她,一会儿功夫,脸上、脖子上,便现出一条条长短不一、深浅错落的血痕。

他攥住她的两只爪子,她的嘴便凶狠地咬了上来。他凑过去让她咬,看她有没有本事咬死自己。舌头一麻,传来一阵剧痛。松开她,看到她的嘴角流着他的血。

段不循在这一刻想杀了她。又低了头,再凑过去,让她帮助自己咬舌自尽。

静临也想杀了他,可猎物的血腥气充斥口中时,狸奴却又伸出柔软带刺的舌,一下一下地舔舐起猎物的伤口来。

段不循一震,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的触碰竟可以直通魂灵。

如此,他便不得不停下来。他的□□或许及不上谢清和的干净,可是他的魂灵至今为止,只与她一人纠缠不清。

她却不一样,她的魂灵也是贪婪的,她什么都想要。

这样算起来,继续下去,吃亏的是他。

段不循停下看静临,她的小口仍微张着,舌尖一点暗红是他的血液,双目阖闭,睫上泪珠轻颤。

“真该拿个镜子给你照照自己这副模样。”

静临豁然睁开双眼,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堪。

一身的血液潮水般涌上头,又潮打空城,寂寞而回。

羞辱感令她急中生智,变得从未有过的伶牙俐齿,“那么多男人又如何,你不是也挤破了头,想成为其中之一么?”

在段不循愣怔的一瞬,她趁机脱离了他的怀抱,蹲到地上拾簪子,待到站起身来,面上竟现出一个笑模样,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裙和发髻。

很快,在一双灵巧小手的作用下,她又恢复了日常的体面。

面上未褪的红潮正好代替了方才蹭掉的胭脂,嘴唇微微红肿,教她看起来愈发明艳照人,娇俏中隐有一丝媚态。

更要命的是,她很明白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厉害。

于是,段不循便见她乘胜追击,矮身一福,抬眸笑吟吟道:“官人万花丛中过,奴家亦片叶不沾身。我们彼此彼此,谁都别嫌弃谁,也都不欠谁。帕子就算了,官人的银子赖不得,奴家一定及早归还,连本带利,毫厘不欠。”

面上被她抓挠过的地方泛起热辣辣的痛。

段不循忽然想起与她初见的那日,她一张寒俏的素面上挂着晶亮的泪,义正言辞地呵斥自己,“官人言行非君子所为,还望自重。”

当时他便看着她那双不安分的眼,回了句,“我非君子,娘子亦非节妇,我们俩,正堪相配。”

短短一年多的光阴,已经轮到了她说,“官人万花丛中过,奴家亦片叶不沾身。”

他当时果然是没看错,她与自己真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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