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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情人乍知旧青事,狱中客暗暗较短长(1 / 1)

时值夏末,暑濡熏然起来一视同仁,无论士宦、囚徒还是妇人,尽属天下蒸民。

值房里,同僚们尽热得摇扇打盹,唯有谢琅端坐案前,恍惚出神。

他在回味静临从怀抱中抽离那一刻的滋味。

彼时柳文彦忽然现身,只淡淡一句“表妹,好久不见”,便令她脸色遽变。

随后,柳文彦在她眼前轻轻摇晃玉佩,她便失魂落魄般地,承认了她未出阁时的种种荒唐。

即便他如何询问,如何难以置信,她亦言之凿凿,毫无愧色。

花二娘,柳文彦……这些陌生的名字隐藏在静临身后,随着与她愈接近,他们便呼啦一下子尽数涌现,幽灵般地挥之不去。

谢琅后知后觉,静临身上那股令人魂牵梦萦的魅力,原是由许多深不见底的往事堆垒起来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像是考场上忽然抽中了心仪的题目,却在破题后才发觉理解有误,接下来,便不知如何承题,起讲,入手,乃至束股。

静临被锁在西厢房,门窗紧闭后,室内便成了个小小的蒸笼。

冉宝儿的嫁衣、盖头、被褥,红艳艳、金灿灿地,在静临的小竹榻上堆成了一座灿烂的小山。

明晚之前,她得将这些东西的针脚补齐,抻平、叠放整齐,举在头顶,跪着,恭敬地奉给冉宝儿。

否则,她们母女便会用更下作的方法磋磨她,像是对花二娘一样。

柳文彦拿出花二娘的贴身玉佩在她眼前晃荡时,静临立刻便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原来他们才真的是有恃无恐。

而她,恰如无知无觉的风筝,以为自己能远走高飞了,才惊觉线绳一直都握在人家的手中。

那一刻,静临恨花二娘恨得要命。

她想,谁允许她私自将自己带到这世上了,谁允许她就是自己的娘亲了,她活的那么辛苦、那么卑贱,怎么就不能自己了断了,也好博得个舍生取义的名头,省得活着连累旁人!

她就那么想着,暗下了决心,管她是死是活,管她如何受尽折磨,自己马上就能远走高飞了,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无关了!

可是她就这么想着,就那么离开了谢琅的怀抱,走到柳文彦跟前,应声虫一般,麻不不仁地认下了他所有的指控,真真假假,添油加醋,反咬一口……她都认了。

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花二娘你怎么不赶紧死了,一边在谢琅面前,认下了柳兰蕙、柳文彦和冉宝儿说的种种,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

谢琅当时是什么表情?静临回想不起来了。他不傻,自是知晓了她为人胁迫,方才不得不如此。否则,他便不会去宛平县衙报花二娘的失踪案了。

可是,也正因为他不傻,他便应该明白,柳文彦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冉静临的确做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光风霁月之人,即便逾越礼教,也是光明正大,断然与偷偷摸摸、卑污苟且无关。

可是静临,连同她的生身之母,生来便沉陷污淖,无论如何用力,都甩不开、洗不净骨子里的偷偷摸摸和卑污苟且。

谢琅以官身到宛平县衙报案,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想也不用想,案子一到曲县令手中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而柳兰蕙与冉宝儿母女却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婚事了。

多妙的一步棋啊,既死死地按住了静临,又动摇了谢琅的心意。

想必,即便谢琅铁了心要另娶,他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吧。

那么,冉宝儿如愿与谢琅成婚之后,她们母女下一步意欲何为?花二娘到底身在何处……静临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此刻身处漩涡之中,放眼四顾,却抓不到哪怕一截浮木。

静临昏昏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门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仔细一听,是钥匙插入锁中的转动之声。

不待她披衣下地,门外的人已经闪了进来,熏天的酒气压在静临身上。

“畜生!”

静临挣扎出一只手,狠狠打了柳平一个耳光。

黯淡的天光中,柳平两眼发直,眼珠子通红,“贱人,原来你跟过那么多人!”他喝了太多酒,舌头发硬,语无伦次,“……该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好,你别急。”

静临柔声道,一手摸到绣筐里的剪刀,朝着柳平背上狠狠一刺。

柳平“嗷”地一声痛呼,醉意散了大半。

低头见静临笑得狰狞,手中的剪子犹自向下滴血,剩下的一小半酒气也给吓成了骇然,一个鲤鱼打挺便下了床,惊慌失措地逃出门去了。

“孬种!”

静临骂了一声,只恨方才那下失了准头,没有刺中他的腰,倒是刺中了屁股。

冉宝儿晚饭后故意将钥匙落在柳平面前,夜里便一直留心着西厢房的动静。

闻听柳平进去不久便出来了,心知十有八九是没成事,便也恨恨地骂起柳平窝囊来。她真恨自己不是男人,不能代替柳平去折磨冉静临。

“贱人!”

冉宝儿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静临门外,在外面重新上了锁,“和你那个娘一样,真该教谢琅看看你如今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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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彦并未真的想对花二娘如何。

他只是乍见冉静临,见她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依偎在一个丰神如玉的男子怀抱里,受了些刺激。

于是便喝了酒,脚步散乱地来到郊野的破庙,花二娘的囚身之地。

微弱的烛火下看半老徐娘,不知怎么地,眼一花,竟就分不清她和她的女儿。

花二娘终于解脱了手脚的束缚,卸掉了堵口的破布,便在他迷离和软弱的间隙,一头撞死在破庙的神龛前。

殷红的血顺着青砖的纹路,流淌到神像脚下的缝隙里。柳文彦抬起头,看见有一滴血向上喷溅到神像的眼中,为那木胎泥塑的偶像完成了画龙点睛的绝笔。

“畜生,你再也威胁不了我的囡囡了。”

神像开口了,声音震得柳文彦脑子里嗡嗡乱响。

一定是刚刚死去的花二娘还魂了,接神像之口,说出了临死前未来得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柳文彦裤子一湿,瘫软在地上。接着,便看到那神像的虬髯动了起来,染血的豹眼怒睁开来,从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向着他逼近。

柳文彦只觉地动山摇,下一刻,人便昏死了过去。

冯象山踢了一脚烂泥似的柳文彦,骂了句“怂蛋货”。走向已经死透的花二娘,伸出手指在鼻子和颈侧一探再探,确认是死透了,不由长叹一口气,只觉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就来晚了这么一步,该如何与冉姑娘交待!

名安只得再走一趟大牢,将这个新鲜热乎的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段不循,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段不循锁紧眉头,在牢房里踱步。

名安数到第六圈的时候,他开口了,“带上人去柳家帮她,她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顿了顿,段不循又补充道:“我出去之前,请你谢三叔多照拂她一二。”

他怕静临冲动之下,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谢琅是她的妹婿,自然有光明正大踏足柳家的由头。即便柳兰蕙和冉宝儿做出什么不利于静临的举动,以谢琅端方稳重的脾性,自然也不会帮亲不帮理。

段不循相信,有他的照拂,静临必然能捱过这一关。

见名安不动弹,段不循催促道,“怎么还不去?”

名安一想到这几日翠柳说静临与谢琅之间的种种,心里就不大舒坦。

因就故作孩子气地问道:“谢三叔貌比潘安,爹不怕冉娘子看上他么?”

段不循一愣,随即笑骂道:“小崽子!这话要是被你谢三叔知道了,仔细他再不教你登门!“

直到名安走了,他仍觉得这话滑稽。

谢琅是生得姿容俊美,可比起自己么……段不循振了振栖息着跳蚤和虱子的衣袍,伸了伸手臂,晃了晃腰,迈了迈腿,一时间竟有些陶醉于自己高大的身材了。

他想,冉静临经历过柳文彦那样的小白脸,自然该吃一堑长一智,眼光也该相应地上一层楼,晓得什么样的男子才是这世间的极品。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猪油蒙了心,果真看上了谢琅,凭段不循对谢琅的了解,他也敢打包票,谢琅那样见了女人如见红粉骷髅的脾性,一定会对静临不假辞色。

说到底,段不循并非十分信得过静临的眼光,倒是十分信得过谢琅的人品。

想着,他便又直挺挺地扑倒在稻草床上,将脸埋在那团柔软的小被子中间,用长得老长的胡子茬去扎、去蹭,就像是在扎、蹭静临光洁的脸庞。

依照她的脾气,没准会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照着脸赏他一巴掌。

段不循心猿意马,想象着这个耳光,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手更紧地握住被子,那是她的心意,给出去了,就收不回了。

上天终究是待他不算太薄,走私茶这场豪赌,又教他给赌赢了。

只要再等一些日子,等到那个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他就能出去了。

到时候,他一定先去柳家,不计成本,不计后果,直接将她接出来,教她与那些人彻底断绝了关系。如此,往后就再也没人能欺负到她头上了。

至于自己的后路,他还是得小心谨慎,一步一步,慢慢来。

好在,如今看来,事情自始至终都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便也有了无穷的信心,觉得不止能保住自己、名安和老冯的身家性命,也能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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