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第二日谢钊趁着回临安述职的机会,将侄女的陈辞递了上去。
永光帝翻看良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他抬头问谢钊道:“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谢钊心内一凛,忙回道:“臣万死!”
永光帝觑着眉眼打量着面前这位骁将沉声道:“你可别死,你家大郎的陈情书还在朕寝殿外的墙壁上摆着呢。你死了,朕便成板上钉钉的昏君了。”
谢钊想到当年长子为救自己,一腔孤勇抬棺上殿,御前陈情,被看守登闻鼓的差役几近打杀了去,心中不禁一痛,听官家如此说,他瞬间敛了敛眸道:“小子张狂,还望官家海涵。”
永光帝继续翻看谢娉的陈辞,见纸面铁画银钩,笔笔皆有风骨,不禁叹道:“人道是天下毓秀,风流谢家,还当真是名不虚传。你家大郎的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字,不怪当时那么多要员因为惜才替你们谢家求情,如今看来,谢家女郎也颇通文墨,笔翰了得。”
谢钊闻言便知要糟,怕官家再起个什么爱才惜才的念头,将娉儿纳入宫中。
永光帝见谢钊神情十分凝重又笑了笑问道:“听说谢府二姑娘早已许了人家,怎的要闹着出家?可是许得不合心意?”
“……”谢钊心中暗暗腹诽了一句,这不是你下令逼人选秀,把我家姑娘可吓得不轻!
永光帝继续乐呵呵的说道:“不瞒谢卿说”,他拍了拍御案上半尺厚的奏折道,“这些折子里,有十三户人家的姑娘闹着出家做姑子去,九家修道,四家礼佛。”
谢钊:“……”
“还有十户人家的姑娘生有恶疾,三个痨病,七个毒疮。”
谢钊:“……”
永光帝又指了指旁边矮一些的那摞奏章道:“那些是体弱不能生育的。”
谢钊:“……”这么说是他来晚了,没赶上新鲜出炉的好借口,令皇帝陛下耳目一新抬手放过。
“你们这么闹,令那些宗亲怎么看?他们岂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等消息吧。”永光帝挥了挥手说道,“好好的姑娘出家做什么呢?!”
谢钊满脑狐疑的回家将官家的原话与家里一说,谢霁便知事情妥了。
官家从来就不是给人做筏子的人,他是老了,又不是死了,岂能任由宗室拿捏。
谢娉没有得到准信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怕事情有变,每日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三个月候选期刚过,小脸生生瘦成巴掌大小,看着甚是惹怜。
她最终还是搅着手帕抹着泪,被家人送上了入宫参选的花轿,一同进宫的还有三姑娘谢婵。
谢婵不似谢娉那般忧愁,她反而十分兴奋。与其平平常常嫁给普通人,还不如进宫去搏一搏富贵,若能一举拿下中选名额,她日后便是皇妃娘娘了,这宫里宫外,除了官家、太后、皇后,谁不跪她?
况且她与怀郎已经……谢婵想到这里低眸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满意又羞涩的笑了出来。
一同参选的诸位大臣家的姑娘皆同一天被接入储秀宫,诸人神色不一,或悲或喜,或不动春山,或踌躇满志。
谢娉的手帕交翰林学士的孙女黄惜也被选了进来,二人到了宫中便互相对视了一眼,等到可以休息时,立马凑在一起说起了体己话。
原来这位黄姑娘原先跟华阴侯府的世子齐怀相看过,快有定论的时候被黄家兄弟堵住齐怀在外与妓子调笑,觉得此人甚不稳重,由是亲事告吹再无下文。
后来黄翰林又为孙女挑选了一家书香门第出身的公子,多方考探,终是满意。
黄姑娘才与这位公子定完亲过了礼,便接到了入宫选秀的通知,当时也是一脸懵,开朝建国到如今,没见过这样的,有了亲事都给搅合吹了,造孽啊!
就在谢娉与黄惜两位姑娘抱团顾影相怜时,杨昉在谢家藏书楼里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
他几乎隔一会儿就问谢霁一次:“娉娉不会被选走吧?”
“娉娉被选走了怎么办??!”
“我若劫了皇帝老子的洞房,不会被诛九族吧?!倒也问题不大,反正我的九族基本已经死绝,要连累也是先连累阿霁你,阿霁你快想想办法啊!”
谢霁被他吵的一个头两个大,他合上书本,生无可恋的说道:“大表兄,我再说最后一次,二姐她没事儿!”
“娉娉从未单独离家这么久,她若是想家了怎么办?她那么柔弱,万一有人欺负她怎么办?她写的字那般好,万一被贵人们看中讨了去怎么办?”杨昉无一处不担心惦记着。
“茶不思饭不想书不读的大表兄,你若再嚷嚷一句,我便吩咐人把你丢进宫做太监去,这样你也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二姐姐了。”谢霁抱着书,换了一个地方扬声道。
杨昉:“……”他忧愤的心情无处排解,郁闷的走出藏书楼,站在一池碧波前狂吼一声:“娉娉!”惊起一滩鸥鹭!
谢则正摇着素舆从此处过,被震的一顿,瞬间停下手来堵住了耳朵,见杨昉发完疯说道:“鬼叫什么?!你现在做的文章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比之前的不知退步了多少,再这么下去会试危矣!”
谢霁耳力极佳,楼下的动静又岂能瞒过他去,他不禁摇了摇头感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呵,这个问题你爹最有发言权,你不妨问问你爹去。”谢则不知何时摇着素舆进了藏书楼。
谢霁脸上一个爆红瞬间如火烧火燎一般,他匆忙的拿起一本书挡住脸,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书拿倒了。”谢则闲闲的提醒道。
谢霁僵硬的往外扒了一眼,发现大伯父在诈他,瞬间无语。
谢则被谢霁这反应惊住了,他忽然想到谢霁已经到了该留意亲事的年纪,他这作态是心里有姑娘了?!但一想,有些不可能,他这大侄子每天除了藏书楼哪里也不去,真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有什么机会结识什么姑娘,想来是小子大了,知道害羞了。
谢则给谢霁批了几篇文章,发现他作文章的功底又精进了不少,且并未有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银蟾光步,丹桂飘香。
谢霁期待已久的乡试如期而至,杨氏早就给谢霁备好了玲珑格式的考篮,里面有杨氏和珠珠精心制作的点心和肉脯。
临安地处江南,一向潮湿多雨,食物容易发霉腐烂,所以制作乡试吃食时一定要倍加小心。
杨氏不是第一次备考篮了,上一次还是在汴京给官人备考篮,一想起来还感慨万千,如今一晃多年过去,她的长子都这么大了,亦到了考取功名的时候。
杨氏并没有准备太多的糕点,一是进场的时候,要被查搜子的差役一一敲碎检查,容易弄的渣滓油污遍地都是,稍有不慎沾到考卷上便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定会登蓝榜的,得不偿失!
她主要做了些干锅盔和棋子面,在霁儿的考篮里放了一包盐一包糖一包胡椒粉,棋子面不容易发潮长霉,到时候烧开水后冲泡一下即可食用,简单方便的很,这些棋子面里面掺了肉粉、鸡粉,倒也不易饿的快。
杨氏想了想,又在考篮里添了些容易存放不易腐烂的瓜果。
裴秋然知道谢霁今年要乡试,特别托人给他带了一盒顶级的茶叶来,说是让他留着在贡院喝,提神又醒脑。别人倒还好,倒是谢则看得眼馋不已,恨不得立马进场跟谢霁一起考试,好蹭点好茶喝。
谢霁心中好笑,本来想把茶给嗜茶如命的大伯父的,又想起前不久大伯父在藏书楼打趣自己的事儿,他坏心眼的把茶叶在大伯父眼前过了一遍,径直拿走了,先馋上他九天,不要紧的吧。
八月初八,三更天不到,一家子都起了大早替谢霁收拾着,而后由钟叔赶马车,杨氏和珠珠、谢煦一起送谢霁进贡院。
两浙转运使司的贡院他不是第一次来,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要在里面待九天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心中不免有些新鲜,家里中了举的人有三个,大伯父、父亲、大表兄。
考前三个人轮番传授他考场中的小窍门,怎样待着舒服?怎样合理分配考试时间?怎样应对考场突发情况云云,不一而足。
是了,乡试要在贡院里考上九天,每场考三天,从八月初八一直考到八月十六,其中艰苦煎熬程度可想而知。
珠珠依依不舍的看着兄长,她递一样,杨氏就往回收一样,这也不许兄长带,那也不许兄长带,珠珠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些东西大多没用上,不免有些沮丧。
谢霁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道:“哎呀,兄长突然想吃豆糖了,珠珠有没有带?”
谢家兄妹都嗜甜如命,听兄长这样讲,珠珠立马拔云见日,开心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豆糖递给兄长,见兄长也吃的满足,瞬间笑了,眉眼弯弯,梨涡浅浅。
“三天后我便回家了,到时候我只吃珠珠亲手熬的甜粥。”谢霁说道。
珠珠忙不迭的点点头道:“兄长,你就瞧好吧!”
谢霁又嘱托谢煦道:“老实在家,不要淘气。”
谢煦点点头道:“好说!好说!”
时间不早了,前面在点名,谢家众人催促谢霁安心进考场,家里一切都好,谢霁这才拎着考篮,提着行李,朝贡院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