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宫。
晨时天光便已大亮,隐隐透着几分薄热,晒着有如巨大牢笼般的宫闱高阁。
朝阳血红,似浸了朱砂又沾了腥,笼在地上的光影都湿漉漉,恍若血迹彻夜未干。
玉姝着一身繁丽到赘余的绯红缎衫,凤尾裙百褶曳地,臂弯轻拢缕金牡丹鲛纱披帛,珠翠步摇满缀云鬓。额上牡丹娇艳,栩栩如生。
怀中搂着一只白猫。薄袖滑下,皓腕犹凝霜脂,自袖中探出,映着霞光,致使原本高不可攀的华贵沾染上几分温人暖意。
今日太后大寿,大摆宫宴,皇帝趁机免了她的禁足。只是皇帝寿宴这日忙得不行,又要去乾元宫应付大臣,只好揽着她亲了亲,求她今夜宴上乖顿些,莫又惹了太后不快。
玉姝听后不耐烦地“哼哼”几声,算是答应了。
太后禁足她已有数月,皇帝数月未曾见到自己朝思幕想的美人,却也只能憾憾而去。
临走前,又在心里将乾元宫里守着的那些前朝大臣个个骂了一顿。
这群老不死的,整日唠唠叨叨,烦死人了,什么时候一通解决了才好。
待皇帝走后,玉姝让侍女离青进来,把脸擦了又擦,重新上妆。
说到这个禁足,玉姝自己倒觉得像个笑话。
她禁足的罪名是毒害后宫一位怀有身孕的妃子。
可玉姝扪心自问,她连后宫有这个人都不知道,甚至这名妃子流产时,她正与皇帝在宫外同舟泛游。
可太后就是能把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罪名一股脑按在她头上,最终如愿以偿,愣是禁了她好几月足。
只是她这皇帝儿子似乎并不如太后想得那般争气。没了她,转瞬又抬脚迷恋上了她的庶妹,不过宠幸几日就越矩晋了德妃。
……
啧。玉姝想到这,不由轻笑,微微抬手抚了抚怀中乖顺的白猫。指尖裹着长指套,上嵌各式翡翠珠宝,华靡至极。
白猫嗷呜一声,慵慵眯了眯眼。亲昵地顺着她抚摸的掌心蹭了蹭。
猫儿通体雪白,毛发软簇,圆如团球一般。玉姝时常和离青打趣它胖得没个猫形。
猫儿双眸异色,一青一蓝,晶莹剔透,色泽润如玛瑙,映着正当头的日光,亮得耀眼。
猫儿被玉姝取名“团球”,品类独特,全大周仅此一只。
这猫儿据说是西域那边上供,长公主府那边截了送进宫里,又正巧太后怕猫,这猫便经人百般算计,千回百转当做生辰礼送进了玉姝的露华宫。
可真巧。玉姝事后想明白了,却只无所谓地一笑。只是从此,但凡闲暇,猫儿便抱在怀里,难得松开。
时常就是玉姝抱着猫儿,指尖按住它额间,逗着玩,同时漫不经心听着皇帝自我沉浸的千篇一律对长公主府里的小世子的夸赞与抱怨大臣们絮掇,又不时应和两句,以此糊弄皇帝的废话。
皇帝口中最常提到的,便是那长公主府的小世子长荣,皇帝整日叨叨他的事,久而久之,玉姝也知道他干了什么事,遣调去哪整治了什么,除掉了皇帝哪个心头大患,或自请调任灾区,开仓振荒,安抚流民,或又自请领兵平乱匪祸,总之政绩显赫,皇帝对他的夸赞不绝于耳。
玉姝认识这小世子是六年前,不过听闻小世子的名声这事倒是从小濡染。
就连她那一向自命不凡的舅舅也说,他是“大周惊才绝艳第一人”。
的确惊才绝艳,只可惜碰上了皇帝这样的君王,所有的惊才绝艳也只能化作几首颂扬她舞姿的淫词艳诗。
玉姝最喜他写的“妆昳容清,身跹体燕。姿艳神昱,音莺调媛。”两句,事后还叫人题了画扇送了过去。
皇帝宠信长荣,玉姝说要学骑马学射箭,乃至于棋画、茶艺,皇帝都让长荣全权负责,他只当个甩手掌柜,在一旁喝喝酒欣赏爱妃骑马射箭,下棋,作画,烹茶时的美貌身姿。
……
日头渐渐大了,离青赶忙举着绸伞上来,“娘娘,日头大,当心晒着!”,挡住了炙熏的太阳。
玉姝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笑意流转,捞了捞掉下去些的披帛。
人怎么就越来越金贵了呢,明明从前,就算是暑气熏炙晕过去,也无人会多看一眼。哦,后来跟外祖父回了太师府后倒是有人会管,只是管的那人也只是为了不热坏她这身皮囊罢了。
玉姝笑意吟吟地看着离青,回想她是何时跟的自己。
是那时候吧,她跟外祖父回太师府后,她是第一个对她报以善意的人,第一个真心实意喊她“小姐”的人。
她喜欢忠心的玩意,就顺便养在身边了。
但玩意也是会变心的。
如果是狗就好了。
狗忠心耿耿,从不二心。就算让它往火堆里跳,它也是甘之如饴的。
她喜欢狗,听话的狗。
“娘娘,大将军今日班师。”离青瞧着自家贵妃娘娘,不禁又感叹起老天爷的伟大。
这么漂亮一张脸,也不是随意捏得出来的。
玉姝瞥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讲。
“大将军前几日寄了信来,娘娘不愿意看,扔给奴婢瞧,上头说的。”离青本是侍女,身负奴籍,不认字,只是玉姝需要她识字,便教了她几个字,勉强能看懂一些书信。
这信是前日夜里,她那贵为大将军的舅舅连日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她那时正躺在摇椅上数着星子,随手接过来,匆匆瞥过信封,看见寄信人的署名,觉得晦气就准备往池塘里扔,没想到落进离青怀里,玉姝也没管,只让她处理了,没想到她竟是拆开看了吗?
“哦?边疆如此凶险,他竟还能活着回来?也是神迹。”玉姝话间不无讽刺。
“大将军自幼习武带兵,自是常人不能比的……”,离青讪讪地圆了一句,“他说他今夜寿宴想见娘娘一面。”
玉姝并不回话,抬眸望望湛蓝碧空,一澄如洗,却寂寞得连片像样的云彩都无。
“娘娘?”离青试探着又问一声。
“他想见本宫?也不是不行。”玉姝忽然笑了。
“娘娘当真?”离青很是欢喜,在她看来娘娘在宫外多一份助力,往后日子便也能过得舒坦些。
“不过,你先与他说了,本宫见他可以,让他先找个将军夫人来吧,本宫可盼着一位舅母时常来宫中看望本宫呢。”玉姝眼中尽是讥讽,目光望向宫门尽头。
两面高耸的朱墙夹得道路逼仄,又远又漫,似是走不到尽头。
只翡绿枝丫冒过墙头,迎面冲向炫灿白日,却被一只无形之手死死拽住了,挣脱不出这压厄牢笼。
垂过宫墙的杨柳,枝叶蓊茂结成密网,似要将光抓住留下,却不尽其意,光总会随着网间隙缝漏出一点,撒在青石地砖上,结出斑驳交错的暗影。
这规正郁抑之景一直绵延到长道那头,骤然撞上一道清白。
锦袍金线绣鹤,流光浮动,衣领严密,缀了几朵工绣牡丹,束了笼冠,漆纱稠氤,衬得肤白如雪。
目似佛莲,眸如点墨,容态清贵,恍若谪仙。
只是腰上挂着的一缝得奇形怪状的香囊与比之逊色许多的质地普简的玉佩与这人通身出俗脱尘的气质不符,宛若一幅绝美山水墨画遭顽皮孩童硬加上脏手印一般。
玉姝不再理会一旁离青的疑惑纠结,出伞走进那人。
笑靥泛着潋滟,似三月桃花初绽。
“老师今日进宫,是来瞧太后?”她盈盈抬头,望着他笑。
长荣微微颔首,手势屏退了身后跟着的侍从。
“嗯,娘娘呢?”
玉姝朝后看了一眼,离青了然,招退了大多人,只留了几个亲近的心腹宫女和太监吉祥。
“呢,”她举了举怀中的白猫,“如老师所见,带猫儿出来透透气。太后禁了我几个月足,我很久都未曾见到老师了。”玉姝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着这般暧昧不清的话,明明面前这人比她小,她却喜欢打趣喊他“老师”。
“禁足?”他眉尖微蹙。
“就因着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啦,”玉姝忽然将脸凑近去,“嗯——发丝进眼了……”她颇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发丝落进眼里,搔得她难受。
长荣极其自然地伸手挑开她眼里发丝,轻柔挽进鬓里,很快又收回手,极合礼数地垂入广袖之中。
似乎是主人抓它抓得太紧,猫儿挣扎起来。
玉姝干脆将猫堆进他怀里。
长荣修身玉立,怀里却抱了一只猫,怎么瞧怎么好笑。
猫儿不乐意地动了动身子,怨怨地望向主人。
“团球,不准闹,”玉姝摸了摸它白绒竖起的脑袋,一板一眼地教训它“乖。听爹爹话。”
长荣无奈,却颇为纵容地对她勾了勾唇角。
离青远远望着那边的两人,昳丽红妆,玉色仙人,花衬柳饰,光景团簇,倒比跟皇帝站在一起更像一对璧人。
倏然间,一旁仙姿出尘的谪仙泯然一笑,垂首落目尽是温柔,离青心突突跳起来,她慌忙转过脸。
玉姝伴着长荣往无人的湖边走,离青等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湖中娇荷漫布,娇荷开得盛灿,自水下仰起,粉嫩花叶上缀着珠,经赤日一照,映了金辉,熠熠逼人眼,饶是刺目。
“老师今夜会来找我么?”玉姝指尖捏住他一角衣袖,随意揉玩,指尖藏在薄袖里,长荣广袖宽大,遮住了白昼下见不得人的旖旎,“陛下要应付太后,又有了新宠,怕是顾及不到我。”
“嗯,”长荣余光瞥着她旁若无人的窸窣动作,眸中酿了一汪泉月,“娘娘若能早些下宴,微臣自然也无不可。”
“我听陛下讲,微安是将相之才呢。”玉姝不知为什么换了话头,“微安会升迁宰相吧?”她顿住身形,转头望向他。
“若无变故,应当如是。”长荣停下步子,等她。
“若长荣做了宰相,还会为我作诗么?”玉姝殷殷望向他。
“若娘娘愿意的话。”长荣腾出一只手,伸抬拂去落于她头顶的一片桂叶,指尖触碰发鬓,微微颤了颤。
“长荣会为别的人作诗么?”玉姝逗了逗猫下巴。
“不会。”长荣垂眸看她。
“那陛下?”玉姝挑了挑眉。
“为陛下作诗即是为国事而作,”他顿了下“不算为别人。”
玉姝展颜,手顺着袖角钻进去拉住他的一节手指,轻轻勾着,摇了摇。
长荣神色如常,任她摆弄。
“微安知道今日大将军班师回朝么?”玉姝想起这件事就不禁皱眉。
“嗯,今夜寿宴名为寿宴,实则为他接风洗尘。”长荣记得大将军是她母家舅舅,她母亲的弟弟。
“哦……”玉姝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那今夜微安要早些来找我,好不好?”玉姝另一只手也伸进他袖袍里,两只手一起握着他的腕骨,又摇了摇。
长荣又垂眸看了眼自己明面上平澜无波的衣袖,“好。”
实际上,玉姝指套又长又细,上面又满满当当的镶着宝钻翡翠,触感很是硌人,并不舒服,甚至可以称得上难受。
可长荣却无甚异议地任她折腾,腕骨随她拉去,也不管指套会不会在上边硌出显眼的红印。
“微安带我去看看景凌好不好?”,玉姝软着调子撒娇,彻底转过身来,微微踮起脚,仰头撞入长荣眼眸。
“太子如今还是养在太后身边么?”,长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
“景凌自出生以来,便一直养在太后身边的。”,玉姝颇有些难过地红了眼尾,“太后从不许我见他,只能远远看一眼。”
景凌是玉姝怀胎十月生下的皇子,因玉姝彼时已为贵妃备受荣宠,而上又无立皇后,故自出生起便受封太子,太后却以“太子国之储君,万万不可跟着其母再沾染些歪风邪气”为由,把尚在月子里的太子抱走抚养。
玉姝心中冷嗤,太后当年魅惑先帝,不也靠得是这歪风邪气?不然,就凭她这窝囊儿子的资质怎么配做天子?
不过是同为一路人,太后却忌惮她母家势力罢了。
啧。什么叫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不过,忌惮她母家势力也真是可笑,她忌惮她,还不如忌惮尚书府里一棵树,或太师府里一口井。
“微安帮帮我,好不好?”玉姝咬了咬下唇,唇色鲜艳欲滴。
长荣看向她因用力而被咬得起皱的唇,眉尖蹙起:“别咬,会疼。”
玉姝立即听话的不咬了,只一双眸子直灵灵地看着他,“景凌是我的孩子。”她尾音微微扬起,似诉抱怨。
长荣默言一会,终是妥协地开口:“好。”
玉姝没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自嘲般的悲哀。
又或许看到了注意到了,却只当做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