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1 / 1)

听到余绍良重伤,余津津心下有明显的一震。

她对余绍良的恨,很直接,以他的品行挨揍,是理所当然。

恨的人,得到报复,却没有意想当中的一爽到底。

但也有点兴奋。

就算是陌生人陷在负面的新闻,也会有感觉。

何况,一个家里搅了二十年。

余津津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不轻不重的心跳浮浮。

跟立了秋吃了根老冰棍似的,不凉不热的季节,吃根味道略寡淡的甜冰一样。

说不出是时节不对,还是味儿不对,没有酣爽,心里意思淡淡的。

思来想去,余津津发现自己最想知道的,居然是妈的反应。

然后,她发觉:

弟弟,不过是她与母亲缠斗藤蔓上的一个结果而已。

背景里,食客谈话涌在余津津的耳朵,她听不懂粤语。

粤语在她听来,舌头卷卷,有一种说不出的整体平和,没有突然爆破的音调。

像海浪声声。

她瞬间有一种并没离开海滨家乡的错觉。

像经常与妈分别,却永远也没真的离开妈一样。

——总因为不经意的某个人,因为和妈略微相似的细节,就能使妈萦绕在余津津的身边。

一丝相似的汗津味,一蓬和妈没来得及再烫、开了花的发卷,一道门牙上因常年嗑瓜子硌出的豁子······

妈,就永生在女儿的脑里,她的心里,她的五官,她的皮肤,甚至她们相仿的骨骼里。

——余津津望着不远处,操着粤语,在和身边年轻女人说着什么的老女人。

看着她伸着的脖子后面坟起鼓鼓的富贵包,就想起了妈。

因给老公儿子挣钱,常年坐着打牌,小小的坟,已经从妈脖子后面悄悄埋了起来。

美人的美,是有强烈的保质期的。

妈开始褪色的那些年,便是麻将生意不好的年景。

开始给余津津穿粉色的蓬蓬裙,叫她坐在堂屋牌室,在那里写作业。

为避免看到那些凝视自己的男人的眼睛,她常埋着头做题,觉得自己脖子后面开始鼓起小坟······

…… 点完餐,边柏青忽然搂住余津津的脑袋,摇一摇:

“不胡思乱想。我们挤时间出来,是为了快乐。”

一摇,余津津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坟土,落了个干净。

她望着他时,双眼不自禁生出莫名的感激。

要不是遇到他······

见她眼光闪闪,似有内容。

边柏青俯下坐着也很高的上身,用眸子里的执着,传达着他话里的认真。

余津津看他郑重,便在他捧着的掌心中微笑,朝他点点头。

他个头在北方人里也属于高的,在南方,更扎眼,很多人转头看肆无忌惮甜蜜的这边。

不知道会不会有鄙视。

他不在乎。

好像,他的清潭眼里,只能倒影她这个皎洁的月亮。

边柏青还是那样,又盯了余津津几秒,确信她不会不再开心,才缓缓松了手,坐直,帮她拿碗拿碟,声音欢快地教她广东人怎么涮杯碟,和桉城人就餐的差别。

——虽认识几个月,没有细聊过她来自的世界,他却有不言而喻的通灵。

丝微间,就能察觉她的情绪。

余津津望着边柏青,学他的样子,在水中摆弄着碗碟、筷子。

朝他表演着一种沉浸其中的快乐。渐渐地,她真的快乐起来。

忘记了那个哀凉的世界。

很快的,边柏青也渐受余津津真快乐的感染,活跃起来。

他不时朝她抵着额角,听她讲话。

她有点想笑:

“我们又不是靠脑门上的犀角传话。”

他帮涮着她的杯碟,歪身过来,又贴贴她的额头,低声:

“心有灵犀一点通。点一点,点一点,通了吗?”

她感觉自己眸子,此生也就眼前这么一个胚仁,无论怎么破土发芽,长出来的满眼参天,也只会是他。

两人谈天没有重点,无非,聊些细碎平常,交换对同一食物的味蕾感觉。

有点像来南度蜜月的小夫妻。

边柏青可能也有这种感觉,不然不会突然发现余津津手指光秃秃的:

“买个戒指给你。我不给你买首饰,你自己要逛,喜欢就买。”

连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都被余津津搁置,首饰给她带来的喜悦,是刹那间的,形同烟花,过后即散。

像她对此次乘直升机——

明明初次见识,应当非常兴奋。

但只有前几十分钟。

因为能看到生活的城市在逐渐缩小,然后能鸟瞰到它的全貌,自己走也走不完的街道,融在宏大的城市,变成一条长线,再变成一个线段,最后——

淹没在树冠里了。沉到脚下去了。

像连那个穿梭在街道中的自己,也被淹没了。

像告别了一个曾经的余津津,旧的她,变得遥远,且沉没。

余津津最喜欢告别,意味着摆脱,暗涵着重新开始。

看到桉城在自己脚下变得渺小,她在天上,很开心。

桉城见不到了,那种喜悦也没有了。

但这次,她突然焦灼那座城。

太想知道最爱的人被伤后,要用小坟垒她的人的反应。

边柏青以为余津津眼中闪烁的兴奋是因为回去又可以乘直升机,他得意地拉着她的手,风光登机。

男人,从古到今,能博美人欢心,总是雄姿英发的。

回乘直升机,余津津内心有点抗拒。

长达两个小时的不舒适。

噪音巨大,心脏和耳朵都有点接受不了。

尤其登机前的螺旋桨制造的烈风,差点把她翻个跟头,她一个战斗民族实在受不了这种无法回击的挑衅。

压根无心思像那些喜欢分享的美女一样,拍很多照片,发到社交媒体。

嘴上没骂,已经是顾及到不可辜负边柏青的用心了。

回到桉城,一下飞机,边柏青也由最初的兴奋,变为舒了口气:

“幸好没买这东西,乱死我了。”

他一带头抱怨,不算她单方面的不领情,余津津立刻骂:

“下次给我钱,我都不乘,宁可去挤经济舱。”

边柏青朗朗大笑,搂着她上车回家:

“以前,我们几个男的一起乘,恨不得它变战斗机。回来看你不太舒适的样子,我也觉得这东西又吵又傻了。今后,我们两个去国外玩,也不买了,省下的钱,给你买首饰。”

回到家,边柏青往沙发上一歪,舒服地大赞:

“还是回家好。以前在家待不住,现在怎么这么喜欢回家?媳妇儿,是你经常在家的原因。”

他把脚搭在平时压根不用的茶几上,朝余津津批发不要钱的情话。

余津津的心情,在回到家后,终于变得爆好。

朝他投喂保姆切好的水果。

边柏青仰脖子在沙发背上,搂着余津津,望着棚高的天花板,快乐地哼起没调的小曲。

他突然就把她此刻的心情,完全表露出来:

“媳妇儿,我怎么感觉,这一趟旅行,最快乐的顶点就是现在。”

这王八真的是,除了不和她结婚,哪儿哪儿都契合。心里话都一样。

她更清楚,骂他王八,无非是消解对他越来越多的褒义相加。

她也不是爱结婚,似乎结婚是眼前唯一能想到的天长地久……

既然回到家的这天也算旅行未尽,他们很默契,一直没提余绍良。

余津津虽没再问边柏青,但一直在心底推测余绍良受伤的原因与经过。

已转成幸灾乐祸。

求舅救余氏香火时,她慌慌张张“不小心”说出家里要来一笔钱,让弟弟躲躲,舅下手可真快啊······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啥舅这么针对她余津津,收了她的钱,照样背地朝她“在乎”的人下黑手······

又阴谋论:

万一是边柏青终极大boss ……

可他又绝不是掺手她家人的人。

急于揭秘真相,第二天早上,又变成上班日,余津津立刻问边柏青:

“你怎么知道余绍良受伤了?”

衣帽间,边柏青在换出门的衣服:

“要签矿厂转让合同了,他爸出不了门,还质问收购方走漏了风声。他说赌徒们都知道他们有一大笔钱,追着他们要,还翻出了他儿子,打成了重伤。笑话,收购方是外地的,人家怎么会知道本地赌债关系,又朝谁泄漏?!”

他眉心起皱,眯眼思索:

“我也觉得奇怪。要转让矿厂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要债的怎么会知道?据说,本来余绍良都提前躲了。”

看边柏青的样子,他是真不知道消息怎么泄露的。

据说?

余津津内心狂喜,上前,殷勤地帮他拽拽衣领。

边柏青捧住她的手,低声:

“谢谢。不要为余绍良的事情难过了。早知道你会担心他,我就不告诉你这消息了。”

他都这么说了,好像说不难过,似乎显得自己很冷血。

只好买了边柏青的误会账。

余津津垂下睫毛,表示有点难过。

边柏青望着余津津的脸色,忽然愧疚:

“我不该说看热闹,sorry.”

余津津使劲憋着,才不至于笑出声,嗓子被压制的笑挤到变形:

“用不着你说抱歉。真的,他该。你觉得他可怜的时候,想想我被他打的那次。你满床都是我的血。”

“是,他该。他怎么不被打死。”

立刻冷漠无情。

边柏青收拾好,吻吻她,道别,下楼去集团。

妈给余津津打了电话,说是余绍良被打了。

余津津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但也不多。

母女忽然间在电话里,借着二十多年的纠缠,毫无铺垫的和好。

余津津知道自己装,也知道妈也不过是为了好大儿也装。

挂了电话,余津津心情异常满鼓,说不出的兴奋,挑了件长裙穿上。

从窗外往下望,库里南的车门开着,边柏青正往车边走着。

余津津紧赶慢赶下楼,在泳池边喊住边柏青。

边柏青回头。

余津津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她两臂微抬,双手前抚,微微歪头,一脸静谧安恬。

她在学旁边草地上的白色天使雕塑的态势。

远远一瞧,居然像天使双胞胎。

边柏青双眼明媚:

“像个小天使。你真可爱。”

不禁倒回两步。

被夸奖,余津津撩撩白裙,笑嘻嘻的坦诚:

“可我心肝是黑的。”

边柏青被逗笑,微卷双掌在嘴边,用余津津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喊:

“Black u,white u,I love u.”

黑心肝他都不嫌。

余津津高兴地朝他拜拜,甩着裙摆,作天使的双翼,跑回屋里。

她也不知道这一出是为什么,有种在经常做大boss的眼底明目张胆发疯的快感。

边柏青love的black小天使去报社打完卡,立刻冲向了医院看热闹。

热闹浑身缠满绷带,嘴里含着泵,鼻子插着氧气管。

余绍良艰难地发出声音:

“姐,你还来看我,谢谢姐。”

余津津穿着白纱裙,在余绍良床头边,提着个粽子,问:

“你看这粽子缠得,一圈一圈的,像不像你?”

“······”

搞不懂姐姐的意思,余绍良肿胀的眼皮一抬。

“我不吃,姐。”

余津津剥粽子皮:

“不给你。吃什么补什么,你吃了一层一层包着的粽子,回头还叫人打成这样。”

她一口咬掉粽子的三分之一。

恶狠狠的下嘴,又满脸的无辜。

每次,她恶作剧之前,胃口都出奇地好,心情尤为轻快。

比如,泼边柏青他舅红油漆前,她啃了一整个大包子。

黑肝天使:

“余绍良,医生说你这个情况会死吗?听说你都尿血了。”

余绍良的眼珠在肿眼眶里转得费劲,他哼唧一声:

“姐,你关心人的话,有点特别。”

“哦,我都给你藏那么严实了,你是怎么叫那帮人找到的?”

余绍良突然恨起来,在病床上扑腾,愤恨:

“都怪妈!我恨死她了!你都说不要她去看我,她还端着一锅老母鸡汤去,那帮人跟着她,就找到了我。非说我带着很大一笔钱跑了,打我,让我交出那笔钱。天杀的!爸转厂的事,才有眉目,谁告诉他们钱已经到手了!差点揍死我!刚送医院时候,我都昏迷了!”

余津津哈哈大笑。

余绍良惊讶:

“姐,你笑什么?”

余津津反应很快:

“笑你妈!什么老母鸡汤?”

余绍良像提起什么恶心似的:

“我都说了定外卖,她非嫌外卖没营养,在家炖老母鸡。那些人赖在家里不走,肯定也想吃老母鸡来着,谁知道,妈连砂锅都端走了。他们起了疑心,跟着妈,就找到了我藏身的楼栋。”

“妈的爱”又毁掉一个。

妈正进门,余津津转头,她掩盖都不带掩盖的,自跳狼人杀。

“你儿子挨打,和我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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