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寅时三刻,夜雨淅沥。

整个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没在幽邃朦胧的雨雾中,两侧悬着猩红灯笼的楼阁人声鼎沸,击鼓吹笙不断,似夜宴正酣。

只是若定睛细看,印在昏黄纸窗上的影子却有些奇诡。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盘绕,推杯换盏的宾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只手来,还有端坐摇扇的公子,齐整衣冠后的九条狐尾,正随着言谈慢悠悠地扫过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无一是人。

原来,这些正是从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来,参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礼的千妖万鬼。

世人谓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南边的世族贵女,只怕比帝室公主还尊贵,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们九幽来吗?”

觥筹交错,暖香袭面。

山魈刚撩起内室的帘子,冷不丁地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说这话的玉面郎君歪靠着四足凭几,从他脊背处伸出的触肢稳稳端了一盏琥珀酒。

瞥见忽而出现的山魈一行人,他也并未露出异色,而是坦然迎上蓝衣少年不善的视线,笑意微妙:

“听说这位贵女上个月在集灵台待嫁时,曾因厌恶妖鬼外貌,下令所有妖仆鬼侍不得入内殿,山魈大人,您可是尊主身边的十二傩神之一,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又有一只触肢摇着金箔扇子而出,掩住玉面郎君翘起的唇角。

“若是假的,山魈大人可要尽快辟谣,否则别人还以为尊主替大晁四处平定疫鬼之乱,结果人家大晁还根本瞧不上我们,是不是?”

宴饮声歇了几分,不少妖鬼交头接耳,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

森然眸光刮过那张玉面,山魈扯了扯唇角,吐出两个字:

“傻逼。”

玉面公子笑容不变。

山魈扫过看热闹的宾客,目光所及之处,宾客们纷纷挪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十二傩神与玉面蜘蛛一派的热闹,谁敢多看?

内室很快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这群人,要是没有尊主,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给人当狗使呢,狼心狗肺的东西!”

离了宴席,下属朝楼上瞥了一眼,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集灵台的事到底是哪个多嘴的传出去的?等我查出来,非得把他舌头剁了不可!”

“你剁得过来吗?”

双手抱臂的山魈盯着雨幕中往来的身影。

夜雨淅沥,酒楼的老板娘撑着伞,正命人手脚小心地将一个又一个箱笼往载重车里搬。

听说这里面装的都是给那位阴山氏大小姐准备的日常衣饰,怕九幽这边的绣娘手艺不够好,还专派了一队人千里迢迢去长城以南,找了最好的绣娘重金定制,再辗转送回。

蓝衣少年随手打开箱笼瞧了一眼。

片刻后,山魈阖上那一箱子的流光溢彩,朝极夜宫的方向冷笑道:

“娶了一朵仙都玉京最难养的金牡丹,这种事,今后怕是少不了了。”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山魈一行人风尘仆仆带回的箱笼,连极夜宫的大门都没能送进去,就被守在宫外的侍女拦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

少年搭在腰间弯刀上的手指敲了敲,似气急反笑,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神色倨傲的侍女问:

“什么叫,你们家小姐穿不得外族的便宜料子?”

-

黑暗中,琉玉猛然睁开眼。

朦胧光线从红罗帐外透入,将枕在帐内的人浸在妖冶的昏红色里,五感逐渐复苏的琉玉盯着帐顶的金线绣花瞧了许久,才辨认出那是一副鸾凤和鸣的图案。

琉玉一时恍惚,脑海里浮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人都死了,不会还要给她配个冥婚吧?

但很快,琉玉便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炁海,十二经脉之根,生炁开合之基。

她的炁海早在九年前关山一战时便毁去十之二三,何来此刻探查到的平和稳固?

而且境界还大大跌落。

她临死前已经修到了九境,怎么会炁海修复之后,但境界却回到了百年前的七境?

琉玉指尖微动,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光滑柔软,没有这十年颠沛流离的风霜,更没有半分狰狞疤痕的痕迹。

琉玉眼露愕然。

还未等她理清现状,便被窗外楼下传来的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

“——山魈!你好大的胆子!两位主君就在内殿,你竟敢在极夜宫外动刀!你们九幽人都这般不懂礼仪教养吗!”

“装什么装,在你们玉京人眼里,我们九幽不一直是穷乡僻壤,穷乡僻壤要什么教养?”

清冽的少年嗓音里带着森然冷意。

“东西吃不惯,屋子住不惯,现在连衣服也穿不惯,真当自己是金子打的佛像,要人供起来不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娇贵——让开。”

“放肆!小姐有令,妖鬼不得擅入内室,尔等岂敢硬闯!”

“你们仙都玉京的人都能在极夜宫来去自如,近身侍奉自家小姐,我们凭什么不能觐见尊主?这里是九幽邺都,要耍威风回你们的仙都玉京去耍!”

“朝鸢!朝暝!你们还在翻什么花绳,还不快下来拦着!”

琉玉从浑浑噩噩的思绪里挣脱,方才后知后觉地听清这些人争执的内容。

……朝鸢?朝暝?

她忽的从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开了床榻边的窗户——

在妖鬼长城以南的大晁,是见不到这样的景致的。

天尽头重峦叠嶂,地面沉积在山脚。

远处的青林翠竹在晨雾中透着青晕,高耸的红漆桥连接起东西两侧的城镇,顺着江水而上,能看到无数乌瓦红柱的楼阁,依着山势以极夜宫为中心,高低错落地紧密排布着。

这是北荒九幽的都城,邺都。

她曾生活百年的地方。

“要打吗?”

楼外的山樱花树上忽而传来一道声音。

琉玉循声望去。

一个梳着双髻马尾的少女盘膝坐在枝桠间,交错纵横的红线绕过她修长手指,她一边翻着花绳,一边询问对面的少年,稚嫩俏丽的面庞上不见半分情绪波澜。

“打呗。”

那少年有着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他挑过少女指间红绳,连看都没看底下杀气腾腾的山魈一眼,轻描淡写道:

“又不怎么厉害。”

这二人是一对双生子,姐姐名唤朝鸢,弟弟叫做朝暝。

琉玉十岁那年,阴山氏底下的坞堡将他们二人送到琉玉面前,原本是要签下死生契,作为死士养在身边。

然而当时的小琉玉看了一眼,干脆利落地将死生契揉成一团丢开。

“我才不用这个。”

小琉玉从上首的椅子上跳下来,对底下跪着的双生子道:

“会用剑吗?来打一架,既要你们为我赴汤蹈火,我必得叫你们心服口服才是。”

后来,在琉玉隐姓埋名,遭遇无数伏击截杀的岁月里,朝鸢与朝暝当真为她赴汤蹈火,死生不悔。

但那时的琉玉,却连一个全尸都未能给他们保住。

琉玉看着他们的身影,一时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注意到琉玉的目光,花影间的少女昂着头,露出一个询问的神色。

琉玉眼眶微酸,不由自主地探出身——

手腕处,突然被一道力气攥紧。

琉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枕侧一直有人。

锦缎摩挲,那人缓缓坐了起来,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撑着床,另一只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琉玉回眸望去,一张阴郁苍白的脸撞入她的视野。

轮廓很深,唇色偏淡,长发乌黑浓密,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松绿宽袍的襟前。

望过来的那双眼瞳孔色泽浓郁,眼底却栖息着一簇林壑深处的幽绿,阴冷而深邃,让人不自觉的联想到蜷缩于巢穴中的冷血蛇类。

琉玉眸光微动,落在他前胸的牙印和颈间的浅浅指痕上。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渐回溯。

琉玉有些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那双幽深的眼从琉玉脸上一掠而过,移向窗外。

“山魈。”

低哑的声线森冷沉郁,越过琉玉,朝楼外对峙双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面淡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修道境界分九境,山魈作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将之一,外界曾估算过,他的实力应该能与中三境巅峰的修者相当,他身后那些下属,同样没一个泛泛之辈。

而他们这边——

在场除了朝鸢朝暝是六境高手,其余实力只在四、五境之间。

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并无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猛然抬头朝楼上望去,身上银饰叮当作响。

“不是我们无理取闹,实在是他们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面如今流言纷纷,多有对尊主不敬之语,还有玉面蜘蛛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讦您的由头——”

“……吵死了,派你出去办点事,火气就这么大吗。”

山魈忙道:“替尊主办事怎会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让人把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头的事,交给鬼琵琶办。”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还有几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确不算好。

但由头却不在今早的这一场冲突。

红罗帐内燃着一脉暖香,他凝眸,看着被自己捉住的纤细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从窗户跳出去掺和的模样,他拦了一下,本以为对方会立刻挣开,却没想到她只是任由他这么攥着,还托着腮,略带好奇地打量他。

若没有之前那些事,这反应几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达九幽后的桩桩件件,墨麟自己都觉得这念头可笑。

她若是对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于在集灵台待嫁时不仅禁止妖仆鬼侍踏入内殿,连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来,整个集灵台上下只用他们从仙都玉京带来的物资。

新婚之后,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楼,要与她从仙都玉京带来的人仍住在集灵台。

甚至昨夜少女还问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时有个感情还不错的青梅竹马。

她说,他们这桩婚事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最好只求相安无事,不求无用情意。

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但她真是连装都懒得装,就差立个牌子,写明她是仙都玉京派来监视九幽的眼线,而不是真的想当他的尊后。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现实,甚至昨夜都没有同她圆房的打算。

可她却主动放下纱帐,解了他的腰带。

“联姻是我主动提出的,也没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着他因情绪起伏从胸前蔓延至脖颈的黑色蛇鳞道:

“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不要露出这一面吗?”

蛇鳞是属于妖鬼的特质。

她厌恶他身上属于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几乎要吞没一切。

琉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气。

到了这个地步,琉玉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太迟钝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确实回到了自己刚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与墨麟刚刚完婚的第二日。

至于墨麟对她的冷淡态度,琉玉结合楼外的冲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经过。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后,这样的矛盾数不胜数。

琉玉是什么身份?

她是灵雍仙道大会最年轻的仙魁,是豪门华宗倾尽全力培养出的金枝玉叶。

但在婚约定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败将,那些庸碌无为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仇敌,终于从她光辉夺目了十多年的声名里寻到了一丝瑕疵,在她的背后幸灾乐祸,却又佯装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阴山琉玉,真是顾全大局。

要是让我嫁给一个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听说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长得三头六臂,要与这样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气可嘉啊……

流言与讥讽如潮水,将年少骄傲的琉玉吞没。

琉玉其实并不讨厌妖鬼。

妖鬼乃邪魔与人族结合诞生的物种,若当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聩,以为献祭无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祸,也不会造下这样的恶孽。

那时的琉玉,只是无法适应从云端跌入地狱的落差。

但让如今的琉玉来看——这算什么地狱?

眼前的九幽,朝鸢与朝暝尚未遇难。

远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个便宜妹妹都还好好活着。

还有她的仇敌,正一无所知地等着她去取他们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这一世从头来过,虽然没有让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过……

好像也不算特别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干燥冰冷的触感还留在她的腕骨,交错纵横的伤疤与茧贴着她的皮肉,让琉玉突然有了几分实感。

就是这双手,燃起令仙都玉京无数人胆寒的无量鬼火,将整个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让她恨之入骨的仇敌在烈火中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对这个夫君有过怨怪,有过忌惮,也有过几分微妙的欣赏。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向他敞开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只会走向死局,那这一世她换一条路走,又会通向何处?

“看什么。”

墨麟眉间微蹙,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冒犯,随即松开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经摸清了她的态度。

她只允许两人在床笫之间有所接触,结束后,她便翻脸无情,要不是顾忌着外面还有其他人,恐怕连过夜都不一定让他过。

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阴山氏。

否则,她根本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这一点。

“放心,没人会上赶着给你花钱,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语调亦是没有波澜。

“昨夜你说要搬去集灵台住的事,我同意了,还有其他的什么……一月一次,琐事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啊大小姐。”

说完,墨麟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转念一想,昨夜她连她有个心仪多年的青梅竹马都敢直言不讳,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要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来,墨麟看着少女那副与昨夜相差无几的坦然面孔,讥讽冷笑:

“你觉得呢?难不成要我的命也会给你?”

琉玉想——

是啊。

不仅给了,还给得很干脆呢。

窗外一阵潮湿微风吹来,只以锦被蔽体琉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没找到她的衣裳,只看到一件松绿色的宽袍搭在榻尾。

她顺手拿来,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着她,难掩其中异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说自己洁癖,连床上的被褥纱帐都要换她自己带来的吗?

此刻的琉玉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洁癖这种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没了,为了逃脱追杀连人皮都披过,哪里还会挑剔这些。

少女眼尾弯弯,偏头望着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权还有财,本就有我的一半。”

属于妖鬼之主的浓绿宽袍裹着她,如一捧盛夏绿意拥着最娇艳的那朵牡丹。

“让山魈把箱笼都抬上来吧,送给我的东西,岂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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