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在(1 / 1)

那晚,许织夏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警署医务室的军医。

也是那晚,纪淮周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登机,心如止水地离开了港区。

这一走,他没想过再回来。

半夜,航班安全降落杭市。

私家车匀速行驶在高速公路,大路空旷,收音机关着,车内很静。

后座,纪淮周缠绷带的手搭在骨灰盒上,闭眼靠着,听着窗外其他车子飞驰过的风声一声掠过一声。

周清梧坐在副驾驶,说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适当寒暄几句后,周清梧说起到:“阿玦,以后留在杭市吧,户口就落到小姨家。”

纪淮周对周清梧的嘘寒问暖置若罔闻。

虽说周清梧是他母亲的亲妹妹,是他实打实亲缘上的小姨,但事实上他们的姨甥关系,同周祖生的远亲比起来,深不到哪儿去。

他只是在杭市出生,幼时生活过几年,而后便跟随母亲去了港区,时至去年,他和周清梧已经近十年未见了。

这一程再有交集,也不过是因为他母亲的病。

“等事情过去,小姨陪你回趟港区,办一下学校和机关的手续。”周清梧又说。

或许在周清梧看来,他终归是自己的亲人。

可在纪淮周眼里,这简直如同对一只流浪野猫的施舍。

“周老师。”纪淮周叫得生疏,终于不紧不慢开口:“不要随意投喂一只野猫。”

他阖着眼,语气有点凉,也有点懒:“它其实很自在,你非要喂它一顿,才真显得它可怜了。”

周清梧是杭市高校的心理学教授,不难领会到他意思:“野猫也是猫,是个人都不忍心看它流浪的。”

纪淮周勾出一丝讽刺的笑,没搭腔。

“对了,小姨考虑领养个女儿。”周清梧就此打住前面的话题,问道:“阿玦,你喜欢妹妹吗?”

明廷开着车,闻言英俊的面庞带出笑意:“要有女儿了,我这个做爸爸的怎么不知道?”

周清梧好笑地瞧丈夫一眼:“急什么,还没遇见投缘的。”

骨节后知后觉泛起丝丝痛感,纪淮周慢慢睁开眼,昏暗里看见自己的手掌缠裹着白色绷带。

他手指不是很灵活地握拳,再松开。

妹妹……

他看着自己这一手自作自受的伤,在心里细品这两个字,感受到一种昨日重现的荒唐和讽刺。

打了他一枪,难道还要他自己往空弹匣里再装进第二颗子弹。

一场际遇本该就此终结,可纪淮周脑中莫名浮现出许织夏的脸。

那只小糯米团子被他丢在油麻地警署,扒着玻璃门,眼巴巴朝着他望。

——不要随意投喂一只野猫。

——你非要喂它一顿,才真显得它可怜了。

喂它一顿就走了,好像更残忍呢。

纪淮周重新陷入沉默。

直至此刻,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他的眼神才算是真正有了几分察觉到同类的深刻。

-

薄扶林道圣约罗儿童院,是英治时期英国人建立的教会学校,国家对港恢复行使主权后,便因政策停止办学。

当时为容留无家可归的孩子,政府改建其为孤儿院,如今是一所收养幼儿、同时提供教育服务的福利院,里面的孩子有的是双非,有的是遗孤,也有部分混英寄养。

许织夏就是儿童院一年前从京市福利院收养回的双非弃儿。

圣约罗儿童院遗留了英式堡垒的复杂建筑风格,立面红砖,每两扇凸肚窗间的壁龛里都矗立着一座先哲雕像,象征爱与救赎的十字架立地在圆顶角塔上。

四面壁堡合围成的坪坝进深和开间都很宽敞,近课室的地方,植有一棵染井吉野樱。

许织夏被周祖生送回儿童院时,它的树冠还是光秃秃的,如今两个月过去,已然进入凋谢期,褐色光滑的树皮之上,渐粉的花瓣每日都落如雪下,有风时总有几片飞进课室的窗户里。

这天温度高,课室关着窗,冷气开很足。

课桌是用两张大尺寸的原木桌拼接的,小朋友们围着桌子,在小凳子上坐成一圈。

许织夏也穿着儿童院的院服,中筒袜,膝上英格兰条纹格中短裤,网球衫统一塞进裤腰里。

她坐在课桌转角的座位,周围有私语声也有嬉笑声,其他孩子都在交头接耳,没一个人和她说话。

因为她是个小哑巴。

可她也并不是真的哑,她是儿童院唯一一个从外地来的孩子,而那时候港区的风气,对讲普通话的人算不上友好,尤其是在儿童院,很容易成为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

许织夏因此再不敢开口,久而久之,她差点都快忘了自己会讲话。

每当小朋友们共同玩闹时,许织夏都是这样孤零零低着头,悄声捏手指,自己和自己玩。

两个月前在油麻地警署,许织夏高烧超过三十九度,输液退烧后,第二天周祖生亲自送她回到儿童院。

走前医警姐姐帮她把食品袋里剩下的那只猪仔包加热了,但许织夏没吃,只是抱着,好像抱的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梁院长很敬畏周祖生,因为周祖生,梁院长没有如同过去那样责骂许织夏,周祖生离开后,她才睇了许织夏一眼,随后拨出一通电话。

“当时你信誓旦旦同我保证,她哑了是心病,会开口讲话的,结果呢,呆头呆脑哭也不会,成日好似丧气鬼!”

“这就罢了,她应激了还要咬人呢,都把我先生的手咬出血了!”

女人愤怒的质问声不断从手机里夺出。

梁院长只能赔笑,好声好气安抚:“黄太太,实在对不住……”

即使不明白她们讲的话,许织夏也知道是在斥骂自己,她能听出电话里是那第三个领养她的女人。

女人的声音和性格一样,乖张凶蛮,许织夏也想要听话,可那对夫妻只讲粤语,她听不懂。起初新鲜感尚在,女人还会对她假温柔,但一会儿就没劲了,撕了面具,露出厌弃又嫌恶的真面目。

新玩具玩腻了,就不想再要了,怨愤打骂也不是没有过。

不知所云的对话一句句灌进耳朵里,许织夏盯着自己脏脏的鞋子,站在原地不敢走,食品袋抱在怀里,还热乎乎的。

走廊里响起奔逐的动静,许织夏还没看见人,小腿边先拉过一阵风。

足球撞击门板“砰”地巨响。

许织夏吓得浑身一颤,足球弹回滚过她脚边时,她还有些心惊肉跳。

接着她就看见了那个大她两岁的混英男孩。

他比她高,比她壮,乜斜着一双天生异瞳的眼,眼角冒着阴恻恻的冷光。

许织夏开始抖,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走近。

“Felix!”

梁院长捂住手机,压着嗓子指责男孩在宿舍踢球,语气却完全没有怪罪,只是无奈,话落就又扭回头去,继续笑盈盈和电话里的人周旋。

Felix也无动于衷,大摇大摆往男生居室走。

许织夏缩在墙边,耷着脑袋,他越走近,她耷得更下,他经过时,她面前一下失去光,覆盖下一片阴暗。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过来,抓住了她怀里的食品袋。

许织夏惊恐,本能抱紧,但她没Felix力气大,别过半个身子也没护住,被狠狠推了一把,噗通一下摔到地上。

腿还挨了他一脚踹,她疼得呜咽,连痛都呼不出声。

Felix抱起足球跑进了居室。

许织夏望见他蹲到床边,一头栽进从她那夺过去的猪仔包里,大口大口咬下去,鼓着腮帮狼吞虎咽。

梁院长手机握在耳旁,目睹这幕,也只是头疼地压了压额穴,任由他去。她一向偏袒Felix,这是公开的秘密。

许织夏最有体会,她总被Felix欺负。

她心疼地看着地上被撕得破烂的食品袋,闷着说不出话。摔倒时撑地猛了,手腕也生疼,但她没哭,食品袋被抢走的时候才红了点眼睛。

昨晚抱到现在,她一直舍不得吃。

梁院长不会来扶她,许织夏揉了揉腿肚,自己笨拙爬起,擦擦手心。

“我有命赚钱,没命养她!早知我是不可能领她走的,算我时运低!”电话里的女人仍未停止咄咄逼人:“没什么好讲的,你嘴里没句真!”

对面直接挂断,梁院长刚要出口的讨好咽回肚里,瞬间不再装,对着手机低骂了句难听的。

梁院长瞥向许织夏,一口港普,冲她怄气:“我煞费苦心送你出去,你是一点不争气,还给我惹一身祸!这都第三家了,再被拒养,你别想再有人要你!”

鞋跟在地砖上砸出愤愤的哒响。

梁院长离去后,许织夏默默进了隔壁的女生居室。儿童院的宿舍,小床一排排铺展开,拥挤得过道只允许一人行。

许织夏小心翼翼坐到角落里那张自己的小床边。

乌云不知何时遮了日,又要下雨了。

五岁的许织夏和外面的天一样,灰蒙蒙的。

可她从来不哭。

不管是在京市的福利院,还是在港区的儿童院,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每天都很乖,很乖地等着。

她始终觉得只要自己听话,有一天,妈妈就会来接她的。

-

当时烧迷糊了,后来回想起流落街头那两日发生的事,就如一场白日梦,清醒后她依然身陷囚笼,一切照旧。

此刻许织夏坐在这个冷冰冰的课室里,冷气呼哧,骨头都寒得酸痛。

梁院长肃着脸在门口出现,课室里刹那鸦雀无声。所有小朋友都畏惧她,除了Felix.

看护托着托盘,跟在梁院长后面进了课室,把下午点心放到课桌上,正巧搁在许织夏面前,里面是一瓶瓶鲜牛奶。

这时,梁院长又被助理叫出去,不知听到什么,她突然燃起许久未见的热情。

“哎呀,周太太过来了呀!我马上去马上去!”梁院长嘴里念叨着,扬着笑脸快步朝办公室的方向走了,显然对方是个有来头的。

梁院长一走,Felix就抓了瓶牛奶。他的动作解禁了其他孩子,大家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去拿牛奶。

许织夏被左挤右挤,在中间挤得她险些窒息。等他们争抢到后一个一个回到座位,四周才渐渐散开。

所有人都拿完了,坐在自己的座位喝。

托盘里还剩最后一瓶。

许织夏看着那瓶近在眼前的牛奶,停顿了几秒,终于也抬起双手,慢慢伸过去,刚握到瓶身,瓶子骤然被一股力抽了出去。

仅一瞬,她手里又空了。

Felix拧开夺到手的牛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他自己那只空掉的瓶子在桌面滚动。

反抗是要吃多余的苦头的,许织夏不敢,哪怕丧气的表情都不敢有。

空气中漂浮着牛奶浓郁的香气,大家都有牛奶喝。许织夏偷偷咽了下口水,沉默无言地揽住沉重的托盘,身形不稳走过去,放到门外的回收台上。

回到座位,许织夏要坐,Felix踹飞了她的小凳子,她一屁股着地。

许织夏害怕地抬头,撞上Felix的异瞳。看见她总是死气沉沉的脸被吓得失色,Felix恶作剧得逞,阴险咧笑。

儿童院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缺乏健康心理,他们很难和正常孩子那样大声笑闹,看到这情形,见惯不惊,只会冷眼旁观。

在儿童院的时间久了,许织夏逐渐理解到,那个眼神叫排异。

许织夏像上次那样自己僵硬地爬起来。

幸亏是矮凳,不是特别疼,但她后怕,没胆子再坐了,她怯怯地把椅子扶正,然后一个人躲到课室的角落站着。

她抬起两条胳膊叠上红砖窗台,下巴抵着手背,蔫巴巴的,黯然无神。

人最大的不幸不是绝望,是习惯绝望。

而她已经不会哭了。

窗户不高,接近她下巴,以她的身高刚好能看到外面围在红砖墙里的风景。

天很蓝,有风,阴影之处吉野樱的花瓣在飞,时不时落到窗玻璃上再掉落。

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呢,或许都不是……

许织夏趴在窗前失神。

在那个孤独的瞬间,她望见一双眼睛。

少年站在那颗吉野樱树下,穿黑色冲锋衣和休闲裤,不再是那身墨绿校服。

他依然留着狼尾发,戴着耳骨夹。

健瘦高挑的身躯倚靠树干,抱着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口香糖,一股懒劲。

他目光同时侧过来,朝着她的方向。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很久以后,许织夏每读到这句诗,便总能回想起这一天,她看见他的那一瞬。

和他望向她的那一眼……

屋子的一里一外,许织夏木讷地同他对望。

他懒洋洋抬起一条胳膊,那只佩戴机械腕表的手掌心朝上,招了招,示意她出来。

窗玻璃突然反出圈圈光斑。

霎那间,许织夏错觉眼前的不是儿童院课室的窗,而是警署那一面她曾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的玻璃门。

望穿秋水,他回来了,没有丢下她一个人。

通过逼仄的回廊,推开门,暖烘烘的热气扑面,一口吞并了楼内的阴冷,站到天光下,热烈的日光涌至,明亮占据视野。

许织夏迈着步子小心试探,迟迟才走到他跟前。

她个子只接近他腰骨,望他时脸仰很高,眼神迷茫得,像一座枯叶落尽的秋山起了夜雾。

他的出现太匪夷所思。

纪淮周歪着头,垂眸打量她。

她没了两个月前死皮赖脸要跟他走的劲,一路走过来慢吞吞的,仿佛是在靠近一个陌生人。

这就把他忘了?

白吃他两个猪仔包。

树底下光影错落,纪淮周轻悠悠冲她“喂”了一声,百无聊赖的,语气依旧不温柔。

“还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无特别的情绪,却在她的秋山上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火,这盏灯火的光足以拥抱住她。

但或许是天黑太久,许织夏不敢当真。

纪淮周知道她不是哑巴,闲着也是闲着,他右脚可有可无地踩着拍子,给予了点耐心等她讲话,可她一直愣着没吭声。

“点头都不会了?”纪淮周不咸不淡催促。

许织夏呆呆注视着他,没反应。

他又抬手招她走近些,她还是动也不动。

纪淮周这时回忆起警署的片段,意识到什么,他敛敛眼睫,唇角一扯似笑非笑:“听他们说了哥哥的样子,不敢了?”

他上前一步,右膝落地蹲到她面前,手肘支着腿:“你害怕吧。”

光线从吉野樱树间照下来,在他眼睑处落下一圈淡淡的阴翳,他吊儿郎当地笑,摆了个欠揍的眼色。

“哥哥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许织夏一瞬不瞬望着他。他的伤愈合了,没有留下痕迹,近距离明媚的光下,许织夏看清了他泛着暗暗蓝调的虹膜。

蓝黑色的眼睛,显得他如玻璃珠冷洁的眼球更漂亮了。

他明明在笑,可她却感觉到几分阴郁。

许织夏又听见他无关紧要地说:“放心,我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站起,背过身,像是要走,许织夏才慢半拍地脱离了不真实的感觉。

许织夏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纪淮周回首,撞上她干净的眼睛。

小孩子的手凉凉的,有种没有骨骼的柔软,两只都捏着他手指,以一种想依赖又谨小慎微的力度。

他方才那些恶意唬人的话,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交接的目光里,许织夏温顺地点点头。

日光普照,照着纪淮周乌黑洁净的头发丝丝分明,和许织夏在光里半透明耳肉上薄薄的小绒毛。

四周都是白里透粉的花片飞落,地上两个破碎的影子在相望。

得到她迟来的回应,纪淮周神情讳莫,过片刻他偏过脸,弯腰捞起旁边长椅上搁着的那杯饮品,递到许织夏面前。

是那回在冰室,她没喝到的朱古力。

“甜得要命。”他用温温热热的杯身叩了下许织夏的额头,不显山不露水:“喝不喝,不喝扔了。”

那杯朱古力比课室里任何一瓶牛奶都要香。

那瞬间许织夏分清了春夏,热风滚烫,全世界的阳光仿佛都在她周身融化。

妈妈说,要遇着心眼儿好的就跟人回家。

她想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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