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规模不大，进去正对的就是皇帝处理政务的一张木桌，只是现在刚刚回朝，还没有人呈递奏折，但今晚一过，这张书桌上势必会积压如山。
书桌的后面就是龙椅，明皇正端坐在上面，看见徐仁的到来，他眼里不禁闪出几抹异色的光来。
明皇说道：“虚礼免了，说事。”
徐仁跪地道：“臣有一桩佛宗的秘辛。”
明皇眼里的光更盛些，陈公公也懂事地推门出去，并遣散了门口的侍卫，此时大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徐仁见虽然看见周侧寂静，声音依旧不敢太大，说：“行僧渡苦不久前在佛国的山南一道巡视时，去了当地的妓院。”
明皇立时神光焕发，抬手拍案，神色欣喜地走下龙椅，快步走到徐仁身前，有些急切地说道：“仔细说说。”
徐仁回道：“是。”
明皇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门口，说：“声音再小些。”
徐仁再次压了压嗓子，他确保开口的声音细小到如针芒一般，才说道：“安平二十二年七月十四，日落时分，渡苦趁着盂兰盆盛会操办在即，在下沙寺里更换行装，去了二十里外霞光镇的金凤阁，第二日寅时左右才返回。”
明皇不禁笑了起来，又说：“留下什么证据没有？”
徐仁回道：“行事途中，渡苦扯断了自己的一串佛珠，没来得及仔细收拾就回去了，臣侥幸寻到两颗。”
说着，徐仁拿起身侧的一个香囊，从里面取出来两颗漆黑的珠子。
明皇从徐仁伸手的时候就极热切地盯着那个香囊，等两颗圆形的物品一拿出来，他双手有些颤抖地抬起，很小心地从徐仁手里捧过来。
这两颗佛珠通体漆黑，光滑圆润，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间隔两三息的时间就会闪烁白色光芒，这是佛宗特有的箴言加持下才会有的记号，虽然证明两颗佛珠的确出自佛宗，但这样的证据还不足以指认渡苦破戒。
徐仁看出来明皇的一丝失落感，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蜜蜡封存的竹筒，说道：“里面有金凤阁老鸨的证词，另外伺候渡苦的那位姑娘不会写字，臣派人代写了她的口述，她也押了指印。”
明皇拔开竹筒上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两张卷曲的书信，他先看了其中一张，叫了一声“好！”
随后又看了另外一张，然后很珍惜地两样东西收好放在自己袖口中，回身做到龙椅上。
明皇的面色因喜讯而变得红润，平时严厉的声音也平和起来，说道：“这件事办得好，有什么想要的就说！”
徐仁先是跪谢一番，才说：“臣想求陛下救一个人。”
佛宗的暖身莲火除了祛寒暖身之外，更有一种净化病痛之力，明皇已经暗暗猜到徐仁要救的是谁，明朔迎风跪地，听到升官后不自然的神情明皇自然也看到了，但他当时并无心体会一位官员深层的用意。
自小成长在佛国的他，看够了帝王在神佛操纵下的无奈，他的父亲和爷爷都是佛宗掌控人世的提线木偶，新一任的明皇早对高高在上的佛陀心生恨意，他无比渴望回到这座还有一点凡尘气息的皇宫，或许天下之大，只有此处能不受佛宗监视。
明皇没有生气，起身走向帘幕下的后殿，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中。
“沽名钓誉也好，邀买人心也罢，朕都依你，要做什么就去吧。”
“臣叩谢皇恩！”
徐仁有些失落地退出朝堂，这件佛宗的秘辛如果大肆宣扬出去，足以让很多民众淡化对于佛陀的虔诚，甚至还能阻碍佛宗教义的传扬，对于暗中筹备力量准备再对佛宗宣战的明皇来说，已然算是很大的功劳。
可是这么大的功劳只够救一个蓝袍小官，徐仁甚至还在期待救人之后自己还能另受一番嘉奖和赏赐。
徐仁失落的神色落在陈海眼里，已然认定他触怒龙颜，并断定徐仁说了佛宗的谎话，救人的事必然不成了。
陈海的脸忧愁起来，他在门外听到“砰”地一声，凭他对于这位伺候了二十几年的皇帝的了解，只有像佛宗出事这种喜讯才会令明皇激动到拍桌子，于是他决定大胆地赌一次，现在似乎败局已定，他上前小声说道：“我已经和太医说了病症，现下已经在煎药了，你去太医院拿了熬好的药液就出宫吧。”
徐仁茫然地转头望着陈海，他确定自己在勤政殿的声音小到比一只蚊子还小，就算有人在殿外附耳偷听也听不到，旋即他的眼神转为感激，眸光中闪出几抹泪花。
陈海摇摇头，内心似乎已经做好了回后司刷恭桶的打算，沉声说：“有罪同担就是。”
徐仁没有和陈海坦白情形，他打算让陈海在忐忑中先度过一晚，第二天他再去赔罪。
风雪不止，甚至比进宫之前还大了些，徐仁没有用碗呈放药液，而是找了个挂在墙上的葫芦，随便涮洗两下就把药液灌了进去。
一袭红袍奔跑在茫茫大雪中，徐仁肩上担着一条人命，等他跑到那处亮着火光的房子时，邓芝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红袍官员孤身进宫后，邓芝放下人，又叫几个官员帮忙照看着，先是跑去宫门口，但被几个巡查的侍卫赶走了，只能原路折返，在门口踱步等着。
徐仁从怀里拿出冒着热气的葫芦，并透过敞开的门看向里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有些急切地说：“药带来了，人呢？”
邓芝先是拉着他朝另一条街道跑起来，边跑才边说：“刘大人在那边发现一座炭火充足的宅子，人移到那边去了。”
一蓝一红两位官员跑到一出不大的府邸门口停下来，今夜阴云遮月，门头挂的牌匾上写的什么字并没人看得清，徐仁走过的时候抬头一瞥，也没看清楚写的什么。
两人走进庭院里，看见里屋若隐若现的火光，徐仁上前一把推开门。
瞬间风雪涌入，被一众官员围着的明朔在感受到寒意的时候又咳了几声，邓芝见状拉门关住。
里面的几人搀扶着明朔坐起来，把药强行灌了进去，不少药液顺着嘴角流到被褥上。
徐仁看着这张无比苍老的脸，脑海中闪过很多人，冗杂的记忆里却没有一张脸能和明朔对应上，他问到：“各位大人有谁认识他？”
徐仁推测明朔至少有八十岁，在朝的花甲老人基本都是些二品大员，说白了，官职的高低先不论功绩，首先要靠年岁熬出来，才有机会上位，四品以下的八十老者他确实没见过，在场的官员也没人见过。
首批回朝的官员，都是朝堂各司的要职干事，他们的任务是把京城的布局和乱象理干净，等一切清晰之后，达官贵族和皇室贵胄才会回来，而明皇是因为早就受不了佛宗掌控才提前回来的。
明朔的情况极其特殊，八十老人就算有心回来做些事，也会被皇帝立刻回绝，换言之，先回来的这批人里没有累赘，都是骨干。
几位官员围着炭火猜测着床上老人的来历，邓芝也在疑虑，从天而降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能力只有佛宗和魔族才能做到，一百年前可能还要算上道门，但现在可以忽略不计了。
最后的论断是：明朔读了前人笔墨，思归故土，才混在回来的队伍里。
炭火的热烈比佛宗的莲火更润入人心，这抹不易得的佛宗以外的烟火，独属于大明朝的烟火很快散发催人入睡的暖意，蓝袍红袍们横七竖八地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