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1 / 1)

当啷。

金针被随意丢落在地。

这是楚留香第一次认真地看见她的手。

小叶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仿佛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附上筋骨之上,虎口与掌心处也生了薄茧。

和他握住这只手所触到的感受一般。

“阿姐。”

满身血污的小叶半跪在王歧姑面前,昔日里空洞的双眼焕发出了神采生机,直勾勾地凝注她,再度将手伸向脑后。

“不要再取了!”王歧姑慌忙喝道,企图阻止她的行为。

当啷。

另一只金针出现在二人相对间的地上。

“终究还是心疼我的。”

小叶的脸上浮起苍白的笑意,“可惜取不取,我都要死啦。”

王歧姑目光闪烁,强撑着不肯低头,却别过了脸去,不敢看她。

“请把解药给我吧。”小叶又道。

“好啊。”

她似是忽然开窍了一般,迎上了对面人的注视,眼神灼灼,朗声说道:“药就在我身上,只看香帅敢不敢吃了。”

小叶很快就从她内衫中摸出了两瓶药。

“这里一瓶是十香软筋散,一瓶是十香软筋散的解药。颜色气味别无二致,中毒者若再服一次毒药,便即死去。”

王歧姑看她拿着两瓶药不知所措的模样,出声解释,随即又讥嘲道:“药就在此,怎么选、怎么吃,全凭香帅抉择。”

“阿姐?!”小叶蹙起眉头唤道。

她笑得无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楚留香倒是释然,语气淡淡:“瓢把子这是要考验我的运气?”

小叶的目光忽地转向了在一旁隔岸观火,看热闹似的传功长老。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两人间打了个转,传功长老立马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行啦!额…既然小叶姑娘是没救了,我看也没人能再有心思教化这个作恶多端的女魔头了。这样吧,老夫也学学你,现在就赏你个痛快,送你下去和你那世上第一好的妹子团聚。”

他说着便要提掌运气,小叶见此情形当即就护在了王歧姑的身前。

她面色焦急劝说着对身后人:“阿姐,你要是再冥顽不灵,我也保不住你了!你难道想丧命于此?那你妹妹的仇谁去报?”

“慢!”

王歧姑喊道。

她铁青着脸,望向楚留香道:“那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要“天王保心丹”,自己做一辈子的废人,留这傻妞在这阳间多活上盏茶功夫;还是要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放弃这个将死之人?”

“我要‘天王保心丹’,不要解药。”

楚留香回答得快极了,甚至在王歧姑的话尚未说完之时,他便斩钉截铁地道出了心中所求。

王歧姑道:“你要想要好了!这十香软筋散无人能解,但她却是必死无疑。我实话说了,那脑后的三枚金针乃是人体先天之气,诸阳之会所在,封住了她周身奇经八脉,她今擅动,必死无疑。再好的药材,多高明的医术,也是救不回来的。哪怕是如此,你也要选‘天王保心丹’吗?你不后悔?”

楚留香没有半点犹疑,沉声道:“我只要‘保心丹’。”

“楚留香!”小叶急道。

王歧姑道:“保心丹就在屋内梳妆台上的暗格里。香帅偷盗技艺独步天下,我相信你不会找不到的。”

“成了!”

传功长老捻着胡须哈哈笑了起来,楚留香的脸色却沉重依旧,愁苦笼罩在眉宇,仿佛挥之不去的阴云。只朝他略一颔首,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屋去。

“什么?”

小叶有些不明所以,正举步欲追,倏地胸口一阵剧痛,浑身气力霎时尽散,仰头呕出一大口瘀血,扑地摔倒,眼前一应人事也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找到了,小叶儿!”

楚留香带着几分雀跃的呼唤声入耳,便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知觉。

风声,呼啸而过的风声。

这风声好像很远,远在天涯。

又好似很近,近在耳畔。

她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是勉力动了动干涩的唇瓣。

她仿佛被困在了黑暗中,被困在了这副躯壳里。

小叶也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万幸的是,她还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在下楚留香,求见张神医!”

是楚留香?是他和自己在一起么?

小叶也有些不确定,因为说话人的嗓音沙哑,语气焦躁,与一贯泰然自若,声若流水的楚留香差别太大了。

“不在家?他去哪里了?!”楚留香忙问道。

“回香帅,前几日掷杯山庄的左二爷将他请去了。”

“掷杯山庄?”楚留香呢喃道,也不多话,转身便运起轻功飘然离去。

“他真的是楚留香?”有人问道。

“我看不像。那人胡子拉碴,神情憔悴,眼眶都要凹进去了,哪有半点盗帅的风采?”

“就是就是。你看他背上的那个人,在这初秋的天就穿着个厚斗篷,估计是生了什么重病,来上门来求医的。怕咱们先生不给治,故意编了个身份。”

闲言碎语顺着风声灌进了小叶的耳朵里,她的心口又开始痛了,他们说得是真的吗?楚留香怎么会成这样?那个穿斗篷的人是自己吗?

伴着纷乱嘈杂的思绪,她陷入了昏沉。

“姑娘?姑娘?”

这声音仿佛大手拨开云雾,迷途的野鹿终于见到了光明,她朝着那明媚处奔去,小叶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脑中的弦霎时绷紧,她警觉地打量着四周,出声问道。

入目即是一张清瘦矍铄的面庞,虽然和蔼可亲,却仍不免叫她紧张。

“老朽姓张,名简斋。”

他捋须笑着说道:“是香帅请我来为夫人你治病的。他原本一直守在这里,眼下煎药去了,谁知夫人竟此时醒了。”

“张简斋?”小叶睁大了眼睛,“您就是神医名侠,张简斋先生?”

“哈哈哈,想不到楚夫人也知道老朽的名号。”张简斋道。

“不不,我不是什么楚夫人!我是…”

话到嘴边,小叶却怎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姓甚名谁,越是使劲回忆,记忆里的空白却愈多。一股燥火升起,她不禁握拳想要朝自己的脑袋砸去。

“唉唉!使不得使不得!”

张简斋眼疾手快地拦住她的莽汉行为,解释道:“你脑后尚有一根金针未取,所以你的记忆没有恢复。”

提起金针,小叶立马想到了王歧姑的断言,疑惑道:“我怎么还会活着…”

“夫人受伤之重,确为老朽平生罕见。经脉皆损,心脉尽断,生死只在一线。虽说已服下灵药暂保性命,却也是沉疴难起的态势。若非香帅时时刻刻以内力为夫人续命,留存最后一丝气息,背着你整整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地找到这里,再加上这庄上奇珍异宝俱全,老朽恐也无力回天。”

“他…”

小叶不知楚留香竟为她至此,心中大恸,一阵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

张简斋见她神色忽变,捂住胸口后面色发白,赶忙上前搭脉。

啪,啪。

他并指点住小叶的“神门”、“内关”二穴,见她神色逐渐和缓,这才说道:“夫人的身体稍有起色,不宜大喜大悲才是。”

“我明白了,多谢张神医。”小叶点点头,乖巧答道。

“夫人还有话要说?”张简斋见她欲言又止,索性开口问道。

“张神医何不帮我取回脑后金针?而今我没有半点记忆,连自家姓名都不知晓,岂不可笑?”小叶道。

“唉。”

这下有话难张口的反成了张简斋,他看着眼前少女清丽苍白的面容,实在不忍道出。

“神医但讲无妨,我如今多活一日都是侥幸,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呢?”小叶微微笑着,宽慰道。

“都是老朽医术不精啊。”

张简斋叹道:“假使夫人不曾受那一掌,老朽或有把握为夫人取出金针。现下…老朽只能勉强维持现状,贸然起针,血行涤荡,气海翻涌,恐怕…”

小叶听到‘维持现状’,心有所念,问道:“若终身不取此针,可有痊愈如常之望?”

张简斋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沉重,“倘使夫人悉听医嘱,善保自身,或还有三载之寿。”

“这些…香帅可知?”小叶问道。

张简斋答道:“香帅来时,精神已到极限,老朽不忍再加刺激,所以还未曾相告。”

“我有一事,需要拜托神医。还望您,千万应允。”

小叶说着就要向他拜下,张简斋急忙将她扶住,说道:“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是,何必行礼?”

“请您不要将我的病情如实告知香帅。”小叶道。

“这…”张简斋有些为难,“病煎人寿,非寻常苦痛,夫人倘若独行,只怕难熬。”

小叶淡然一笑,反问道:“若是神医有件喜爱之物,贼人来告,三年后一定盗走。那神医岂非会常觉忧虑心惊?真等到了那一日,又要再受一次离别之痛。”

“一桩事,何必要吃两次苦头?”

张简斋被这番话折服,心中生出几分敬意,说道:“夫人灵慧聪善,豁达开朗,心胸乃老朽所不及也。老朽答应你,一定保守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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