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日光氤氲,浅薄光影似柔软绸缎,铺洒于长街。

橼香楼宾客尽欢,褥设芙蓉,锦绣满眸。

薛琰推开槅扇木门,目光不动声色在屋内打量。雅间内设着梅兰竹菊四扇缂丝屏风,墙上挂着的是王羲之的墨宝,书案上笔海林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京中贵人只知橼香楼是玩乐之所,却少有人知晓,橼香楼是沈烬的产业。倘或要避人耳目,橼香楼再是适合不过。

薛琰抱拳,虚虚朝沈烬行了一礼:“薛琰见过二殿下。”

他垂眸,目光在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上瞥视一眼,眼中愤懑不甘,“身子不便,还请二殿下见谅。”

沈烬指尖捻着一株茱萸,嫣红的果子累累,轻垂在空中。他并未转首,临窗而立。

木窗临街,长街的喧嚣络绎不绝,此起彼伏。

沈烬声音从容:“薛少将军客气了。”

茱萸自沈烬手中滑落,被他随手置在窗下。

薛琰唇角噙一抹嘲讽笑意:“薛某如今不过是废人罢了,担不起二殿下这一声少将军。”

沈烬转身,颀长身影立在光中,闻言轻笑:“薛少将军乃是父皇金口玉言加封的大司马骠骑将军,怎么会担不起?”

薛琰自嘲:“虚名罢了,且如今兵权不在我手上,二殿下今日寻我,怕是走错了门。薛琰还有事,先行告退。”

轮椅往后倒去,薛琰作势告辞。

沈烬不疾不徐:“听说薛夫人近来爱听戏。”

薛琰面色一凛,眼中阴郁浸润,抵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尽显。

他的妹妹下落不明,母亲得了病,成了众人口中不折不扣的疯子,可罪魁祸首如今却还在薛府逍遥自在,只因薛夫人的祖父曾得先帝赐予的丹书铁券。

薛琰咬牙切齿:“若只是一死,未免太便宜了她,也对不住我母亲和妹妹这些年受的苦楚。”

沈烬唇间溢出一声笑。

薛琰皱眉,倏然抬眸望向沈烬,眸色乌沉:“二殿下笑什么?”

……

秋风萧瑟,园中落叶满地,疏林如画。

乌木游廊两侧悬着一色的铜鎏金鸟笼,明窈倚在廊下栏杆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脸,看湖中的锦鲤打架。

不多时,有伙计肩上披着汗巾,满头大汗,脚步匆忙朝明窈跑了过来。

双手在腰间擦了又擦,才将手中的漆木攒盒递给明窈:“姑娘,这是你要的糖蒸酥酪,还有两小碟玫瑰糖渍鱼干。”

伙计满脸堆笑,“这玫瑰糖渍鱼干可是我们掌勺的拿手好菜,满汴京独一份的。”

明窈笑着接过:“有劳了。”

倏地,身后传来一记陌生喑哑的男声:“姑娘可是爱吃鱼?”

明窈转身。

晦暗模糊的秋光里,男子一身灰青色长袍,端坐在轮椅上。一双深色眸子所落处,却是自己手中的玫瑰糖渍鱼干。

眉眼凌厉凶狠,眼角处还有长长的一道伤疤。

明窈怔忪一瞬,而后福身行礼:“见过薛少将军。”

薛琰名声在外,汴京无人不知他当年仅凭五千兵马逼退匈奴三万大军的英勇事迹。

伙计垂手侍立在一侧,闻言,浑浊的一双眼睛都亮起:“原来是薛少将军,是小的有眼无珠,若是少将军喜欢这鱼干,小的立刻让人送到将军府。”

薛琰一言不发,抬首久久凝望明窈。

明窈摇头:“让薛少将军见笑了,只是家中姊妹爱吃,故而多买了点。”

这鱼干,是她为四喜买的。

薛琰一愣,垂下的眼眸难掩失望落寞:“是薛某唐突了。”

他侧目,盈盈日光洒落,湖水波光粼粼,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晕。

薛琰只是忽然记起,小时候妹妹也甚是喜欢吃鱼。小姑娘长得好看,粉雕玉琢,冰肌莹彻。

小薛琰爱捉弄人,时常躲在假山后吓唬小姑娘,或是从墙上一跃而下。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直呼再也不要哥哥了。可每每薛琰端着满盘小鱼干过去,薛四又哼哼唧唧,勉为其难原谅自家不懂事的兄长。

那时薛琰最擅长的便是抓鱼烤鱼。

直至那年上元节薛四走丢,薛琰再也没抓过鱼、碰过鱼肉了。

……

落日西斜,万籁俱寂。

轮椅推着薛琰的身影渐行渐远,明窈站在廊下回首望,只看见将军府的管家上前,亲自迎薛琰上了马车。

轱辘声渐渐融于余晖中。

明窈沉默收回目光,往后走。戏台上说书先生的身影早就不见,台上女子纤腰袅袅,云堆翠髻,十指纤纤,琵琶声从指尖流淌而出。

隔壁雅间的客人不再执着薛家事,视线落在台上的琵琶女,目不转睛,而后又摇摇头,遗憾叹息。

“婉娘的琴艺虽好,可若说这琵琶,还是当年柳娘子的《长恨歌》一绝。想当年,柳娘子一曲值千金,多少侯门公子争破脑袋,也见不到柳娘子一面。”

明窈款步提裙,拾级而上,踩着琵琶声缓缓往楼上走去。

沈烬立在栏杆边,负手垂望楼下的琵琶女。

闻得身后的动静,沈烬并未转身,只悠悠道:“你不爱吃鱼?”

明窈一怔,福身道:“是。”

她幼时曾被鱼刺卡了喉咙,险些丢了性命,自那后母亲也不许她多吃鱼了。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明窈自个也后怕,不敢再碰了。

沈烬倚着栏杆侧身,上方大梁上悬着两盏紫檀玻璃彩绘花鸟图六方灯笼,点着烛光,熠熠生辉。

沈烬慢条斯理:“你家里人还在汴京?”

明窈摇摇头:“我母亲早故去了,如今家里也只剩我一人在宫中。”

沈烬若有所思。

戏台上的婉娘咿咿呀呀唱着江南小调,琵琶声声悦耳,时而激烈如劲风,时而又平静如春水。

一曲末,众宾客意犹未尽。

明窈踮脚往楼下望,有婢女抱着花笺上台,一一递与台上的婉娘瞧。

琵琶乃是雅乐,若是拿金银,只怕玷污了台上的小娘子,故而宾客只在花笺上题诗,邀佳人前往雅间再奏一曲。

明窈此前从未见过这般行事,心下稀奇,忽听沈烬淡声:“……想学琵琶?”

明窈面露怔愣,恍神之际,沈烬已经唤人进屋。不多时,婉娘怀抱琵琶,细腰盈盈一握。

她不敢抬头,低眸福身行礼:“婉娘见过公子。”

话落,又朝明窈望去,婉娘眼中诧异。

她自诩京中第一美人,可如今见到明窈,忽的相形见绌,后知后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婉娘:“姑娘可是想学琵琶?”

明窈轻启秋眸,缓慢望向沈烬。

沈烬端坐在案前,手执一盏海棠芭蕉杯,垂首轻抿一口,并无言语。

明窈迟疑着点点头:“是。”

婉娘笑盈盈,她拿眼细瞧明窈:“姑娘以前可是学过?”

明窈实话实说:“只学过一点皮毛。”

婉娘点点头,将人带到自己的院落,又唤婢女另寻琵琶来,亲为明窈演奏一曲。

海水云纹陶瓷坐墩倚在身下,明窈一手环抱着琵琶,学着婉娘轻拨琴弦。

琴弦乃用牛筋制成,强劲有力,且明窈如今还控制不了力道,不多时,十指染上细细红痕,触目惊心。

婉娘温声细语:“这都是常有的事,先前我们练曲也是这般,姑娘是初学,切莫急功近利,若伤了手,可就不好了。”

沈烬坐在紫檀嵌木太师椅上,忽的出声:“若想学成曲子,需多少时日?”

婉娘沉吟片刻:“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四月。”

“十日。”沈烬漫不经心,轻搁下手中的茶盏,一双黑眸平静如秋水。

婉娘震惊抬眸,难以置信:“公子,这确实是强人所难,姑娘是初学,怎么可能那么快就……”

沈烬的视线缓慢沉沉落到明窈身上,一手敲在案沿上,深邃晦暗的一双眸子不见半点亮光。

压迫和震慑似有若无笼罩周身,婉娘心中骇然,再不敢多言,低头盯着脚尖。

指尖红痕道道,隐约可见血迹渗出。迎着沈烬不偏不倚的目光,明窈垂首低眉,轻轻福身:“定不负公子所望。”

沈烬淡漠收回视线。

连着五六日,明窈日日出宫,同婉娘在别院习曲。

如凝脂皓玉的纤纤素手本是吹弹可破,可如今却伤痕累累,血痕遍布。

婉娘心疼不已,唤婢女拿了伤药过来,亲自为明窈涂上。

“这药是我师父留下的,可外敷也可内服,若是内服,对嗓子是极好的,以前师父唱戏……”

明窈好奇:“你师父也会唱戏?”

婉娘一怔,而后垂眸苦笑:“会,他本是学唱戏的,当年的春台班名噪一时,可惜后来……后来师父的得意学生被迫委身侯门做妾,师父一夜间白了头,也不再唱戏了,只教我们琵琶。”

都是陈年旧事,婉娘不欲再提,只拿着明窈的手细瞧:“姑娘再怎样,也不能糟践了自己的身子,一日练习八九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糟蹋。”

婉娘一面心疼,一面低声好奇,“我托大说一句,便是为了心上人,也不该如此拼命。”

明窈笑笑,目光落在手心的掌纹上,眼中流露千万种柔情。

“若我真在他面前弹琵琶,怕他也不会听。”

孟少昶自幼习音律,他是孟家的少爷,多的是人捧着,人人都道孟少爷的琴音难得。

明窈那会刚入孟府,偶然有一回听见孟少昶半夜在园中弹琴,还以为是府上闹鬼,连人都不敢多瞧,赶忙回房躲着,天明忙忙将这事上报孟少昶。

向来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孟公子第一次变了脸。

自那后每每同明窈拌嘴,孟少昶都会故意在园中抚琴。

思及往事,明窈眉眼间浸满笑意,她莞尔,一双杏眸弯弯,犹如清风明月。

婉娘恍了眼,不禁沉在明窈的一双笑眼中,连那日对着沈烬的惧怕也忘了两三分,她抿唇戏谑。

“姑娘只怕是真真喜欢那位公子了。”

往日自己拿孟少昶的琴音取笑的一幕如在眼前,那时春光明媚,水声潺潺。

满园日光被明窈踩碎,她隔着花窗笑望孟少昶:“公子弹得这般差,还不许人说了?”

窗外秋风拂过,簌簌落叶惊碎了明窈的思绪。她顺着婉娘的话点点头:“是啊,我很喜欢。”

言毕,明窈低下头,似是在喃喃自语:“很喜欢很喜欢。”

日光落满的台矶上,一抹青色身影伫立良久。

婉娘似有所觉,仰头失声:“……公、公子?”

明窈猛地扬起头。

沈烬负手站在檐下,广袖翩翩,不知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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