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冯自从来了儒致律所后，也摸清了律师这一行里的不少情况。
律师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一样。
有很多律师都不大想带自己的徒弟出去，因为带出学生饿死自己，收个徒弟或者招个助理，权当是多了个端茶倒水、开车的，什么有用的东西也不教。
姬冯斜对面卡座的那个哥们儿，来律所实习都快满一年了，师父一次都没带他去开过庭。好不容易有一次，带着他去了，还让他在法庭外面等着，不让跟着进去。
师父对他完全是放养、完全不让他接触跟案子有关的事情，他就只能整天窝在律所，自己打发时间。
姬冯不止一次地听到那哥们儿抱怨：“自己实习纯粹是习了个寂寞，连律师业务的毛儿都没沾到。有天晚上做梦，梦到自己竟然在开庭，结果因为啥也不懂，直接让法官给轰出来了。”
卓哥不同，每回想起什么前辈忠言或者经验，总会及时地告诫姬冯。
这样尽心尽责的老师，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卓哥的这份心意，姬冯嘴上从来没说过，其实心里是十分感激的。
卓远现在不管是去哪里，出差还是接待当事人，都会把姬冯带上。
比如现在。
卓远开着车，副驾上坐着姬冯。
车辆行驶在去往群江市的高速公路上。
这次去群江，是为了见一个人。
一个对余纯顺的再审案件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姬冯或许是前一晚上没睡好，一上了车就打起了瞌睡。
睡得东倒西歪的，口水眼看着就要顺着下巴滴到纯白色的羽绒服上了。
卓远抿了抿嘴，叫醒了姬冯，“小冯，醒醒！”
姬冯一个激灵立刻直起身，一脸懵逼地连声问道：“到了吗？卓哥，到了？”
说着，下意识地还拿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那一滴剔透。
卓远暗自好笑：你这都要水漫金山了还能顾得上到哪里了？
从夕城市到群江市，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路上要经过三个服务区。
卓远说道：“还早呢，第二个服务区还没到，”
停顿了一下，啧了一声，又调侃道：“不过就是出差几天，跟你女朋友就这么难舍难分的？年轻人要注意节制啊！”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姬冯，现在倒不好意思了，说道：“卓哥，到了服务区还是换我开吧。我就是个司机的命，这一不开车就犯困！”
卓远点点头，没反对。
到了服务区，两个人一起下了车，结伴去放了水。
姬冯还顺路买了几瓶提神神水，一口气猛灌了两罐。
卓远看着，不赞同地说道：“这些饮料还是少喝点，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喝多少罐都抵不上多睡几个小时。”
姬冯讪讪一笑，也不说话。
下了高速，姬冯问道：“卓哥，咱先去哪里？”
卓远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临近中午，办不了事了。
卓远直接说道：“先去酒店歇会吧。”
姬冯问道：“这次咱们还是住上次那家酒店吗？”
卓远点点头。
上次的蓝天大酒店，没什么不好。
出入方便，停车方便，吃饭方便。
更主要是，已经住过一次，入住体验非常不错，卓远找不出理由来换另外一家宾馆。
姬冯这次连导航也不用了，直接一脚油门往蓝天大酒店的方向开去。
卓远看着窗外的场景，竟莫名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
卓远的眼光落在不断倒退的绿化带上。
群江市的绿化，做得真不错。
已经进入冬天了，道路两边的绿化带依旧有不知名的小花，任性地开着，不知今夕几何。
看着看着，突然心里一惊，不对啊！
这小花倒退的有点太快了吧！
自己还没看清楚花的模样呢，唰一下就没了。
自己的眼珠子跟不上啊！
卓远扭头看向姬冯。
只见姬冯嘴唇下抿，两个手牢牢地抓着方向盘。
卓远皱眉，轻声唤道：“小冯！”
姬冯没有反应。
卓远瞄了一眼方向盘边上的仪表盘，车速已经到了100！
卓远沉声又喊了一声：“小冯！”
姬冯此时眼睛死死地盯着车的前方。
卓远想了一下，抬起手，握住了头上的把手。
顺着姬冯的目光，卓远看到了车的前方。
是一辆白色捷达，很旧的一辆车。
透过后面的挡风玻璃，依稀能看到，车里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都在前排。
卓远又扫了一眼车牌号，是群江市本地的车牌。
卓远心说，姬冯啊，卓哥的命可都交到你手里了啊！你可得悠着点儿！那啥，前面那辆捷达车就不能顺顺当当地跟着车流吗？
姬冯紧紧地跟着前面那辆车。
前面捷达车似乎觉得车流太慢，左左右右地来回超车，无比丝滑。
姬冯也是，仿佛那捷达车下一秒就能消失一样。
捷达车拐出去，他也跟着拐出去。
捷达车插进哪个车道，他也插进去，跟在屁股后面，有几次卓远都觉得要跟捷达车“亲密接触”了。
卓远用力地抓着把手，嘴里一句话也没有：真特么刺激啊！咱能不玩命吗？只是出个差而已
然而，姬冯还是略逊一筹。
卓远眼睁睁地看着捷达车，在车流中拐了一个刁钻的角度，三两下就飙出去老远，然后转了个潇洒的大弯，下了高速，随后就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卓远：
姬冯右手抬起，重重的砸了一下方向盘，嘴里忍不住骂道：“艹～”
卓远：
姬冯这时似乎想起来边上还有个活人——卓哥。
活人卓哥默默地放下了手，等着姬冯解释。
姬冯“嗯”了一长声，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卓远等了几分钟，还是没声儿，又扭头看了姬冯一眼。
姬冯倒是闷闷地开了口：“蓝天大酒店马上就到了。”
卓远：骗傻小子呢？
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已经从蓝天大酒店的门前开出去二十公里了。”
姬冯：
姬冯在红路灯路口老老实实地掉了头。
终于到了蓝天大酒店。
接待他们的前台，依旧是那位“空姐美女”。
今天穿了一身灰色套装，脖子上还系了一个淡紫色的丝巾，头发扎起马尾，乖顺地吹在脑后，脸上化着淡妆。
面带微笑，举止得体。
她显然也认出了卓远二人，只是这二人一人纯白色的羽绒服，个头很高，但略有些臃肿。
另外一个略微矮了两三公分，身穿黑色皮风衣，目光坚毅，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
直到卓远把房卡交给姬冯，姬冯也没说为什么要跟捷达“玩儿命”。
卓远刷开自己的房门，说了一句：“十二点下去餐厅吃饭。”
姬冯依旧很简短地回了一个字：“嗯。”
卓远不再多说，直接进了房间。
卓远没休息，他把余纯顺的材料拿出来，准备再过一遍。
这时，电话“嗡～嗡～嗡～”地振动起来。
卓远拿起一看，是一个陌生号，归属地是群江市。
卓远接通。
“喂，你好，是卓律师吗？”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温和、沉稳，有力。
卓远已经猜出了对方是谁，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是卢教授吗？”
“是我。”对面回答，似乎是有一丝的不好意思，又接着说道：“卓律师，我今天有点急事，要去外地，现在已经在高铁上了。原本约好下午见面的，你看实在是太抱歉了！”
卓远心中一沉，但还是声音平稳地说道：“没事，正好我在群江市还有些事情，要多待几天。您先忙，等您回来咱们再联系！”
卢教授说道：“那好，我后天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卓远挂断电话。
卢教授，姓名卢今章，群江市警官大学的教授，主攻心理学。
来拜访她，是卓远这次来群江市的唯一目的。
这次的拜访，可谓来之不易。
卢教授年近六十，已经退休，后来又被警官大学返聘，继续在学校任教。
她平时深居简出，性格恬淡，除了正常的教课之外，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不接受任何机构的委托工作，不与学生之外的人有任何交集，仿佛她的世界里除了学校里的学生，再无其他。
这次，还是托了师傅温阙非的面子，几经辗转，才争取到了一个跟她碰面的机会。
卓远之所以一定要跟她碰面，是源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她在十六年前余纯顺的案件中，作为心理学专家，参与过案件的侦查工作，接触过每一个“受害人”。
卓远不知道卢教授刚才在电话里是推辞，还是真的有急事要去外地。
手指轻轻地捏在眉心，最终还是摇摇头。
算了，还是不想这些了，一切等到后天就揭晓了。
卓远坐在玻璃圆桌前，又快速地看了一遍材料。
等到姬冯敲门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走吧～”卓远拿起放在床上的黑色皮外套，脖子里还套上了灰色的男士围巾。
围巾质地很好，异常柔软，长长的绒毛，非常暖和，一点也不扎皮肤，是卓远的母亲花了大价钱买的。
邮寄给卓远时，还一再地叮嘱：“脏了千万别丢进洗衣机里洗，会洗坏的，一定要拿去干洗店里。”
卓远笑着答应了。
两个人去了餐厅，人已经不多了。
只有两三桌人在吃着饭，聊着天。
卓远把菜单递给了姬冯。
姬冯低头看着菜单，时不时地勾划着。
卓远也不催他，就那么看着他。
姬冯点好菜，递给了边上站着的服务员。
服务员踩着高跟鞋，转身“蹬蹬蹬”地走了。
姬冯给卓远把餐盘摆好，又给玻璃杯里倒满了玫瑰花茶，始终一言不发。
卓远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不愿意张口。
也罢。
两个人异常安静地吃完了饭，安静而不尴尬。
至少卓远吃得很安逸。
原本与卢教授的碰面，临时取消了。
卓远决定，再去事发地——
也就是余纯顺曾经的那个“家”再去看看。
姬冯直接导航目的地，车子一路驶去群江市城郊。
卓远打开自己手机里的导航软件，放大地图，仔细地看着。
还没到余纯顺家时，卓远叫了停。
姬冯找了个路边的车位，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卓远。
卓远也不解释，只说道：“下去走走。”
卓远下了车后，一路走走停停。
像是个游客，颇有兴致地看着沿途的房子，树木。
可这些在姬冯看来，不是陈旧、破败的房子，就是没有树叶、只有鸟窝的大树。
冷风吹起，卓远裹紧了身上的皮衣，还是有些冷风钻了进去。
卓远走得很慢，姬冯也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前前后后，转了几条街道。
眼看着就要走到余纯顺家门口前的那条路了，卓远却直接快速地返回到了车里。
姬冯：咱们完全可以开着车慢慢地逛，多暖和。
卓远上车后，并没有说走。
姬冯也就等着。
他看着卓远又拿出手机，把这一带的地图放大、缩小，放大，又缩小。
还在自己的备忘录里记着什么。
直到姬冯实在冷得受不了，用嘴不停地哈气时，卓远才说了声：“回酒店吧。”
又阴又冷，姬冯实在是很讨厌这样的天气，给人一种十分萧条的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到了酒店，卓远又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玻璃圆桌上写写画画。
一个小时后，卓远的手机“滴滴滴”地响起。
卓远从自己的思绪里脱离，拿起手机一看，是闹铃响了。
卓远不想总是过了饭点才去吃饭。
姬冯也不好意思来催他，每次都一直等着他。
因此，他特意定了五点半的闹钟。
关掉闹钟，卓远起身去喊姬冯。
敲了半天，没人应。
打了电话，也没人应。
卓远想着，估计又像上次一样，去超市买零食去了。
等会儿吧！
卓远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一边等着姬冯回来，一边浏览起最新的法制新闻来。
半个小时后，姬冯没回来。
一个小时后，姬冯还没回来。
卓远拿起手机，打了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等着电话的“嘟嘟”声响完，等到电话里的女声说完“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卓远又听了半天电话里的忙音。
他蹙起了眉。
这出去不跟师父报备的毛病，得改。
卓远起身，下到了酒店大厅，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朝停车场看去。
停车场灯火通明，视野很好。
卓远没有看到自己的车，看来是姬冯开走了。
他又想到了高架上的那辆白色捷达车，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