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原本以为是进去看看,没想到老叶对市博意外的感兴趣
一进去,他就转了一圈,往前走着,还兴致勃勃拉着两个高中生一起。
“那边是唐代馆,里面主要是一一”他对市博不陌生,五个场馆,径直在一号馆门口停住。
扫到门口的一棵树,他忽然停住,转头问叶朝:“认识这个吗?
他环着手臂,
一脸神秘:“这树得有百来年历史了,是明清某个书画家种的。
叶朝瞥了一眼花坛里的树,没看出什么新奇,点一下头:“嗯,张微,明清著名书画家。
“.....”叶清远不吭声了
他挑了下眉:“你知道啊。‘
叶朝瞥他一眼,以为他想听,声音平板无波给他背:“弘治年间,画家张微夜入梦,梦中仙人腾云而至,拈指一笑,在他额间留下了一滴净水。叶朝看着他爸慢慢睁大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起伏
又道:“后来张微醒来,不知入梦,起身飘然,挥笔画下一副仙人寒山松翠图,笔触细腻,画中松柏山峰如奇景,又如仙人驾临。“画成之后,张微搁下笔,竟真的在桌案上发现了一颗种子,就是这颗古柏,因而闻名。
叶清远有点惊讶,眉毛舒展开,他推推眼镜:“你怎么这么厉害?
叶朝扫他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弯曲一下,最后淡定的抬起下巴,指了指博物馆门口,一排排等着排队参观的五年级小豆丁。模样懒散:“每年必修课,你听几十遍还记不住?
“.....”叶清远眼神在小豆丁身上一晃而过,转过头,目光微不可查一顿
“这样啊。”他笑了笑,看了眼面前的古柏,才道,“那咱们去看别的。
市博有五个场馆,分属不同的朝代
越往前的东西款式越简单些,也越厚重,
三个人陆陆续续走着,到汉代馆时,叶清远低头,突然又指了指展柜里的一把彩绘玉雕梳子,
“认识么?”他招手,扭过头来,桃花眼藏在镜片下,在场馆的灯光下晕染成了浅色。
到这个时候,叶朝其实依旧没有明白他想干什么。
他看着叶清远,胳膊随意搭在身边的展柜上,旁边是神情平静的陆星乔
闻言,也只是伸头瞅了一眼,发现不认识,于是胳膊肘懒洋洋磕了下陆星乔的手肘,示意他上。
他确信陆星乔收到了信号,四月末的温度,忽高忽低,馆里开着空调,男生的胳膊依旧很凉。
但被他碰一下后,陆星乔却没吭声,手指扣着肩上的书包,视线只是垂在更远些的石刻碑文上。
叶朝疑惑的回头看他,
正要开口,身后鱼贯而入一群拿着红旗的小学生,白白嫩嫩,叽叽喳喳,朝气蓬勃。
脸上贴着五角星的老师穿着工作服,在前边带路
走走停停间,老师腰间的小蜜蜂轻动,然后她笑起来,声音徐徐过来:“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不点们看过去,齐刷刷摇头,又齐刷刷趴在展柜上,奶声奶气道:“不知道一一’
老师闻言笑起来,调整麦克风,小蜜蜂里有刺啦的电流声,然后她的声音育育低低传过来
她说:“这是汉代的玉佩组件,那时候.....
他们边走边说,小不点们频频点头,声音又断断续续远去了
叶朝靠在展柜上,看着他们的影子消失在下一个回廊
他晃了下神,有片刻的怔愣,回过头,看到他爸低着头,正一错不错看着他。
他的目光里有让叶朝拒绝不了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叶朝站直一点,摇头道:“不知道,这什么?
陆星乔背着书包,脸色淡淡,回头看他一眼。
叶清远也看着他,眼皮轻抬,笑了下,终于露出一点愉悦,
他唇角微勾,“嗯”了一声,声音不知怎么有些沙哑
他清清嗓子,低声道:“这个啊,这可是汉代长陵王女,淮素公主的陪嫁品。
叶朝用眼神示意他:然后呢?
他低声道:“那时候,长陵王为一国之主,却只有淮素公主一个孩子,自然百般疼爱,据说淮素公主出嫁时,长陵王汇聚天下能工巧匠,要为女儿打造最完美的陪嫁品.....长陵王并不因性别之见对待女儿,一生爱她如珠如宝
叶清远的声音育育低低,散漫清亮,回荡在场馆里
他并不觉得繁琐,几乎拿出生平所有耐心,尽职尽责,给叶朝进每一件古物的电来和历史
全部逛下来,到了中午时候
四月末还不算热,叶朝伸手,正了正因低头发酸的脖颈
头顶的太阳错落斑驳,从树木缝隙里投下灿金影子
“饿不饿,咱们去吃饭?
出门后,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汉白玉台阶,叶清远拿着车钥匙,问身边的两个少年。
陆星乔站门口的大玻璃穹顶下,手里拿着瓶水
见叶朝舔嘴唇,拧了瓶盖递过去,叶朝接过来喝了口,点头道:“好。
他喝完水,正要下楼,因为背对着门口,没注意脚下的台阶,差点摔下去。
陆星乔伸手拉了他一下,因为惯性,被撞在门口的石柱上,“砰”的一声,他背抵着石柱,嘴唇微抿。叶朝愣了下,急忙回头拉他,陆星乔神色淡淡,拽了下肩上的书包,伸手把他的手拨开
“没事
叶清远走在前边,手里勾着车钥匙正玩,没回头。
这时候的温度不高不低,几个人干脆走路去吃饭,地方并不难找,博物馆旁边就有一排饭店
大概是受了气氛影响,一连几家店面,装修风格都格外统一。
雕梁画栋,小标流水,亭台楼阁,模样细致而优雅
叶清远挑了家吃过的进去。
不是周末,饭店里人不算多,三个人很快被穿着马面的工作人员引进去,过了桥,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陆星乔起身去洗手间。
叶朝身旁的位置空着,和叶清远相对坐。
他抓着手机回消息,玻璃窗下。竹子冒出了青青绿绿的尖。
树影婆娑里,假山下时不时传来小孩打弹珠的声音
叶清远低笑了下,叶朝从手机里薅出头,懒洋洋看过去,
正看到一个小孩蹲在假山上玩,脚下一滑,兜头摔了个屁股蹲
他愣了愣,扁着嘴,似乎想哭,小手都揉上眼睛了,往四周看看,父母不在,又生生憋住了。
叶朝动了动眼珠,对面的叶清远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他漫声道:“你小时候也这样。
叶朝下意识看他,看到他笑了下,镜片下的眼尾稍弯,说:“你从小就是这样,遇到事,有人在身边才哭,没人就一个人憋着。“......”叶朝低头看手机,以为他要说什么黑历史
隔壁桌有人抽烟,被服务员提醒后灭了,还是有淡淡的烟味飘过来。
叶清远背靠着座位,眼皮忽然垂下来,表情像是漫不经心,又有点微不可查的冷
桃花眼被遮在镜片下,看不清楚样子
他忽然说:“其实我有点后悔。
桌子上的白瓷茶盏温润雪亮,茶盏碰撞的声音低而凉。
叶朝愣了下,在淡淡的烟味,听到他爸微哑的声音。
他说:“我以前没养过小孩,其实不知道怎么养,本来跟人约定好,你大了,我带你来博物馆,还有个人带你去实验室。“你想怎么玩都行,结果,对不住,我没做到。
叶朝抓着手机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叶清远靠着座位看他,有点走神。
男生长大了,个子很育,骨架有点薄,眼睛很漂亮,是和他如出一辙的淡色,模样是少年的意气张扬,这是李琅去世后,这世界上唯一可以拉扯他的人
热气氤氟里,叶清远垂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初夏暖阳中不复散漫凉薄,显得低沉,安静,又有点伤心。他低声说:“推了江城的项目后,我这段时间总睡不好,老做一个梦。
”梦见我死了。
”梦见有人欺负你,但每次我一过去,他们挥挥手,我就散了。‘
叶朝用力抓了抓手机,嘴唇据着,眼皮微涩,但没抬头
叶清远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继续说:“这是我第三次觉得自己没用。
他是最傲气的那种个性。但他觉得自己没用
他说:“我还梦到你的亲生父母。
叶清远目光落在叶朝身上,想到什么,眼神冷了冷:“这事也没瞒过你,你知道,虽然这些年把你当儿子养,但其实你应该叫我舅舅。叶清远说:“你其实有亲生父母,这也是真的,这事很复杂,以后跟你讲,但据我所知,现在他们要找你,你呢,想跟他们一起走吗?‘叶朝抓着手机,耳朵里忽然一声轰鸣
他不知道他爸具体梦到什么,为什么这么告诉他,
他垂眼,指尖冰凉,很突兀的想起来那一年
那一年临近暑假的周末,天一连阴了几天,总不见好
值日生那一周都忐忐忑忑,终于在放假的那天下雨了。
雨珠噼里啪啦落在廊檐上,砸下滂沱水珠,夏天的雨非常大,天空一瞬间黑了下来,像总不见明。
他爸那时候不在了,他没抗住,那几天总不舒服,发着低烧,还有点吐,他吃了药,但总不见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陆星乔打着伞,带他回家,路上他又烧起来,陆星乔干脆背着他,校服紧紧裹着他,
即使如此,两人回去也湿了大半。
家里的门没锁,有人先回去了,客厅里亮着灯
他们进了屋,一抬眼,灯光下正坐了几个人
宋岚坐在沙发上,身边是两个不认识的一男一女。
那几个人说着话,陆星乔站在玄关处,身上滴滴答答淌着水。
听了会,他似乎也开了口,说了句什么,最后叶朝只听到他夹着雪片的声音:“你们聊,我带他上去。他在不高兴
叶朝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有人过来,拦了他一下
叶朝难受极了,只能费力的掀开眼皮看了看,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样子,那人身材高大,视线虚虚实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在陆星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声音醇厚:“去吧。
那之后,一切发生的很快很快,像做梦一样
叶朝那几天烧的迷迷糊糊,后来严重,进了医院,好几次勉强清醒。
他看到一个头发微卷,眉目温柔的女人低眸看他,眼圈通红,像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叶朝视线朦胧的看她,她总是握着叶朝的手,轻轻的,却又紧紧的。
她的手心柔软而温暖
再后来,叶朝一直不见好,转到医院的加护病房,
那个加护病房旁有个小厨房。有时候半夜醍来。能听到里面极其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女人叫叶柔。是叶朝的辛生母辛。她很少离开。声音压的很小。
有时候。她宁可坐小板凳上,支差头打瞌睡,也不会让灶台上的火有一点点波动。
她做的粥总是又香又软,粒粒分明,喝下去,整个人都是暖的。
她说她是朝朝的妈妈
她说她也姓叶,她能见到朝朝,这一定是上天送来的缘分。
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那时候他爸没了,亲生父母恰到好处的出现,笑着说,他们想带叶朝回家,又说,很感谢陆家,夸陆星乔少年英才,以后出国一定有大好前途。陆星乔听着这些话,没否认
叶朝也拒绝不了
那如果他爸还在呢?
叶朝深吸了一口气,摁熄手机,在窗外作亮的天光里,清楚的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过来,老叶为什么做这种梦,又梦到多少,有没有觉得梦里的他没用。
但如果那时候他还在,叶朝不会跟着别人走
叶朝神情淡淡,眼皮垂着,眼珠是淡茶色,里面没红,叶清远看着他,却觉得心里被人猛戮一刀
叶朝目光扫向窗外,顿一下,突然从口袋摸出颗糖,懒洋洋道:“老叶,什么表情,梦而已,不用在意。他剥开糖纸,低声道:“都是梦。
他说:“我长在清湾路上,无论过多少年,遇到什么,我都是清湾路上长大的叶朝。‘
所以不跟别人走
所以就算碰到过傻逼,傻逼也没法改变他就是叶朝,更没法改变他分耄
叶朝感觉到舌尖漫上甜味,他抬头,微微挑眉:“老叶,你今天说这些什么意思,想把我送走?"
叶清远垂眼看他,眼皮微微掀开,淡声反问:“可能吗?
他往后靠着椅背,伸手捏了下鼻梁,桃花眼微微眯起,想起梦里零碎的画面,眼皮垂下的弧度却很冷。他淡声说:“也好,不想去就不去,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且....
他说:“不知道怎么了,我一想这事。‘
他按了按心口,散漫评价:“就心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