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安无雪又叹了口气。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显。

“不,你演得很好,”他说,“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刚才,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驳我一下。”

他是羡慕过云舟的。

先前他们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时,他每每晨时自窗口往外眺望,总能瞧见长松之下,云尧抱剑而立,云舟于院中舞剑。

少年人剑花舞动,剑尖吻过风霜,飒飒声中,云尧指点的声音时而响起。

他那时曾闪过一瞬间的猜想——若是他和谢折风是在这样一个大劫千年后的两界出生,会不会也像云舟云尧一般,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就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练剑,便能平平稳稳地摆渡余生?

霜海之上的那几l日,云舟和云尧让他看到了他不曾体会的另一种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却直至刚才,都还留有一分余地。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没有。

“姜轻在哪?”他问。

“他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又是个渡劫期的修士,我哪里敢放他进来?”云舟笑道,“我让镜妖把他拉进来的一瞬间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来姜轻应当无恙。

天穹之上,镜妖愈发不支,碎裂的铜镜一阵又一阵落下。

云舟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他这个同谋从容地踱步走到安无雪面前,侧目看来,轻笑道:“既然我演的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我刚才支开你的理由经不起推敲吗?”

安无雪摇头。

“哦?那是昨日进来的时候,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

云舟更好奇了:“难不成在照水城,我为了把嫌疑引到姜轻身上,伪装渡劫初期的修士对谢春华出手的时候,你们就猜到了?”

“……”

“还不是?那是天水祭庆典那晚,我送你花灯、和你讲从前在云剑门的事情,我说漏嘴了什么?那我真是冤枉了,我当时说的,可都是实话。”

“……”

云舟脸色总算变了:“总不可能在来此的灵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无雪这才低声说:“是离开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寻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悲伤总是来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伤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没有多么难过,可是往后若是想起,便如钝刀割肉,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云舟冷哼一声:“那还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吧?”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树边仿佛睡过去的云尧。

他说:“云尧早就死了,我从一开始见到的云尧,就是一个被你控制的傀儡。”

傀儡。

魂者,一为夺舍,一为傀儡。

他和云尧,都算是离魂之人。

所以云尧总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云舟说完话才会说上几l句,他从来没有同时听到云舟云尧一起开口过。

云舟虽然有意掩饰,但时常说话间忘了云尧的存在。

所以他们每每赶路,云尧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静静的。

所以现在云尧才睡着一般毫无动静地坐在一旁。

从始至终,灭门的是云舟一人,潜入落月峰的,也只有云舟一人。

安无雪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阴云之上。

谢折风这个分身只是个渡劫初期,但无情道同境界无敌,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识,就是十个镜妖都不够谢折风三招。

怎么还在打?

他敛下思虑之色,面上波澜不惊道:“我见过你练剑,你的剑法和云皖他们如出一辙,你就是出身云剑门,但你其实这几l百年来根本没有回过云剑门。”

“两个月前,姜轻拜访当日,你借着云剑门掌门和长老等人对你不设防,杀了他们,又和镜妖合作,以镜像妖术造了个循环往复的幻境,瞒住云剑门灭门的消息。”

“之后你去凡间找到我,以云剑门的名义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实是你自己要混进去,落月峰有你图谋之事。”

云舟连连拍手:“聪明!”

这回轮到云舟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杀你,这才特意将你支开,可你偏偏这么聪明又这么不聪明,既然看出来了,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在这待着,待我处理完了其他人,自然会留你一命——怎么偏偏要戳穿我呢?”

安无雪冷笑一声。

“我若是不戳穿你,你进去之后要干什么?”

“云舟,你和我说过,当年你带着他们下山,照水城繁华迷人眼,师弟师妹们吵着闹着要花灯,你花了灵石,为了哄他们开心,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灭门当日,云皖他们根本不是幸免于难吧?是你心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他们一命。”

“可是刚刚,你怕他们说出云剑门根本没有给落月峰送过炉鼎这件事,又要回去杀了他们。”

“这话说的。我先前若不是昏了头心软,如今怎么会需要多此一举呢?”

云舟倏地眸光一沉,“你在拖延时间等谢春华抽身过来?”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之上,见安无雪居然死死抓着灵囊,“养魂树精还在你身上?”

安无雪骤然明了:“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这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的神魂至宝。”

“把它给我!”

“凭什么?”

“你我都是有秘密的人。宿雪,我们这一路朝夕相对,你看得出来我的问题,我就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吗?”云舟摊手,“我杀了你也照样可以抢走养魂树精,你不如主动给我,我不追究你的异常之处,放你离开,我们皆大欢喜。”

“好。

”他答应得格外爽快,作势就要打开灵囊。

云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

藏于灵囊中的灵剑出鞘,直冲云舟命门而去!!

对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敢以辟谷期的修为直击渡劫期高手的命门,猝不及防间,本能地迅速后退几l步,侧身避开剑锋,徒手抓向剑锋。

可安无雪却没有追击,反而反手收剑后撤至云尧身前,直接将剑尖抵在云尧眉心之处。

他喘着气:“哪怕是这种时候,这具傀儡身上都一尘不染——你师兄对你很重要吧?”

云舟面色一黑,重重道:“我看你是找死!!!”

渡劫威压倏地压下。

安无雪猛地被逼出一口鲜血,执剑之手一抖。

云舟掌心灵力翻涌,眨眼功夫便直冲安无雪而来!

刹那间——

春华自天穹落下,剑身未附一丝灵力,仅以冷刃劈开灵力,如雷霆般降下,顷刻间戳散了云舟的攻势!

男人一袭白衣,衣冠齐整地踏空而下,指尖一动,春华再次拔地而起归入剑鞘,飞回谢折风手中。

谢折风刚刚落地,高天之上,一枚四分五裂的铜镜笔直落下,镜妖哀嚎不断,像是疼到失了神志。

那镜子刚坠下,镜妖的声音便彻底散了。

云舟面色微震,就连安无雪都神情一变。

——谢折风不仅斩杀了镜妖,还将这镜妖裂魂分尸了!

云舟被谢折风拦住,仍然死死盯着安无雪手中指着云尧的剑,话却是对谢折风说的:“堂堂仙修第一大宗的弟子,居然也会干出裂魂分尸这般残忍之事?”

安无雪:“……”

虽然他也没想到。

但是这话听得怪别扭的。毕竟他也干过。

谢折风坦荡道:“它千刀万剐不足惜。”

“哦?那我呢?”

“我还有事要问你,问完之后,你和它自然是一样的。”

云舟大笑道:“谢道友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渡劫期,能不能走出此地还是两说。”

安无雪:“……”

他比谁都清楚大局已定,此事已经算是终了,他收了剑,垂眸看着双目紧闭的云尧。

这是一具傀儡,算不得真正的云尧。

可刚才动用灵力凑近之时,他似是感受到云尧身上还有一缕残魂。

云舟此时并没有再控制这具身体,那这里面的残魂极有可能就是云尧的残魂。

云舟废那么大力气和危险潜入出寒仙尊坐镇的落月峰,设计了云剑门灭门一事,是为了抢神魂至宝养魂树精。

难道说……云舟要养的神魂,就是云尧的残魂?

他收起灵剑,拿出了放着养魂树精的灵囊——这确实一直都在他身上,谢折风没有拿回去过。

谢折风察觉到他的动作,眉梢微动,并没有阻止他。

云舟被谢折风拦在另一边,骤

然变了脸色,急促道:“你要干什么?我师兄他不过一缕残魂,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他无关!”

安无雪不言。

他没想做什么。

他只是想用养魂树精照一照云尧的残魂。

养魂树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照出残魂最无法消散的、最浓烈的记忆。

残魂是亡者散不去的执念。

执念通常只有历经大事或偏执者才有。

云舟控制云尧展现的性情,和云舟本人大相庭径,只可能是云尧本身的性情。

这般沉默寡言、温和无争的人,会有什么死后都消不散的执念?

他想看一看。

他拿出养魂树精。

云舟登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身周灵力暴起,手握长剑刺向谢折风。

他想过来。

可谢折风不过一个抬手,双指之间灵气轻荡,轻而易举地弹开了他的攻势。

与此同时。

安无雪捧着养魂树精凑近云尧的那一刻,树枝上,金光大盛!

眼前场景突变。

漫天浊气蓦地消失不见,周围枯败的群山尽皆变了个样子,晴空万里,林间鸟兽相逐。

这是云尧生前记忆中的云剑门。

谢折风仍然站在他的身侧。

方才养魂树精光芒大盛之时,这人正好以灵力隔绝四周,养魂树精只将他们两人拉入了这刹那片刻的回忆之中。

四方都是当年之物,只有他们一人是此时之人。

谢折风在看他。

他想起方才铜镜碎片倒影中,那张与自己前世如出一辙的脸。

谢折风看着宿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刚一低头,谢折风倏尔道:“我只与你说过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你怎知它还可以映照残魂记忆?”

安无雪在仙祸乱世之时虽然不曾见过这个至宝,但落月古籍众多,每一本他都翻过,自然清楚。

他说:“云舟之前为了打听消息,和我提过养魂树精。”

他话音刚落,云尧记忆里的过往清晰了起来。

云尧正坐在山门旁的长阶边上,双手环抱,侧靠着石柱,仰头看着天际飞鸟成阵而过,似是在出神。

“师兄!师兄是在等我回来吗?”

有人御剑而来。

云尧顺着声音望去,顺势站了起来,四平八稳道:“山门大阵落锁,我若不等你,你又要惊动师父他们。”

云舟落至云尧面前,笑道:“那我又要被骂贪玩了。”

他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多谢师兄了。但你怎么坐在这?不怕脏。”

云尧却认真地说:“你扫了一个月,很干净。”

云舟:“……”

眼前景色一闪。

残魂不全,只有浓烈或者深刻的记忆才能留下,安无雪接下来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

有的是云尧在带

着其他人练习身法,有的是云尧在耐心地带着云舟练剑?[(,还有一些门派琐事。

他还看到了云皖和那些小弟子们,他们当时年岁尚浅,面容稚嫩,安无雪险些没认出来。

他们比云舟入门还要迟,对身为大师兄的云尧抱有敬意,更喜欢跟在行事随性的云舟身后。可云舟又总喜欢跟在云尧身后,或者拉着云尧指点他练剑,云尧知晓师弟师妹们怕他严肃,便藏在树后,抱着剑,闭目假寐,待听到云舟挥剑声不对之时,方才出声纠正。

竟和安无雪在葬霜海住的那段时日里,见到的云舟云尧相处的情形一模一样。

原来云舟是直接按照过往来演的。

那这究竟是为了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云舟自己看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安无雪默然。

云尧残魂的记忆仍然在变换着,里面大多都有云舟。

安无雪看着看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一晃不知多少春秋,到了云舟突破大成期那一日。

他修炼年岁比云尧短,却已经追上云尧。云剑门是仙祸之后才在照水城旁立足的小宗门,掌门不过大成期巅峰,举派没有一个渡劫境。以云舟的进境速度,只要没出意外,云舟多半会是云剑门第一个渡劫境。

那日,恭贺的仙酿与灵药一个一个地往云舟的洞府送,门中长辈后背来来往往,直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云尧一人还抱剑站在云舟洞府门前。

“师兄怎么没走?”

云尧眉眼一弯:“为你高兴,一时间忘了时辰。”

云舟挑眉,直勾勾地望着云尧,说:“师兄对我真好。”

云尧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眼神躲闪:“你忙一天,也累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

云舟拉住他。

云尧乍然被拉着手腕,不知为何竟有些窘迫。

“……师弟?”

云舟又直勾勾地看着云尧好一会,把云尧看得面色泛红,这才对云尧说:“我虽然突破大成期,可这之后的修炼实在是一头雾水,门中长辈也对此一知半解,万一我就此无法突破……”

“不会的,”云尧笃定,“师弟天赋绝伦,渡劫不在话下,我也会尽我所能助你的。”

“可我没有把握。师兄,我前些时日在一处秘境之中得了个法印,借此法印双修,可互渡灵力,彼此之间都能进境更快。但宗门内,与我同境的除了师父师叔们,只有师兄了。”

云尧呆了:“……双修?”

“嗯,”云舟嘴角带笑,“我喜欢师兄,师兄可愿与我双修?”

谢折风眉头一皱。

这人倏地开口:“他在利用。如此行事,云尧怎会理会?”

安无雪早就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比谢折风还早。

云舟知道自己天赋高,也极有野心,这才日日拉着大师兄陪他练剑。他从来都只在乎修为进境。

云尧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弟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云尧看云舟的那种眼神……

他太熟悉了。

他轻笑一声,眼底不含笑意,嗓音微凉:“仙尊错了,云尧会答应的。”

谢折风微怔,视线轻移,看向安无雪。

安无雪立刻错开目光。

而云尧的记忆当中,云尧沉默片刻,却回过头来迎上了云舟的目光。

“好,”他对他的师弟说,“我也喜欢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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